洞里很黑,也很长。成群的萤火虫盘旋萦绕,营造出喷薄而出之前的骚动感。没错,连它们也知道洞的尽头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一扇随时为到来者打开的门。它们是快乐的小精灵,浪漫、多情,却以它们的快慢控制着洞里的紧张程度。
韩虎的步伐也不由得轻快起来。不是为了尽快到达那扇门,而是被这样的氛围鼓动,不轻快似乎就不是这里的一份子了。
韩虎看到了门,终于要告别这里的浪漫。他没有回头,径直穿过那扇为他打开的门。门在韩虎身后关上,韩虎发现这是一扇只向外打开的门,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门前是一条弯弯的河,水很宽也很深,翻着暗黑色的漩涡,却没有左右流动的方向。没有船,不,船在对岸。一条黑色的船,上面有一条长绳索延伸到韩虎的脚边,系在一个木桩上。
韩虎拽住绳索,绳索有些陈旧。在把船一点一点往这边拉的时候,绳索发出咯咯吱吱断裂的声音。韩虎必须小心了,他要保持适当的力度,绳子要是撑不住他的拉扯中途断开了,他就不得不被困在这里了。
船启动了,只要保持这个力度小心翼翼就可以把船拉过来。要一直匀速地拉,韩虎不能让船停下,韩虎非常担心绳子承受不住再一次的启动。
一点一点,船踩着水纹往岸边靠近,嘣的一声绳断了,船碰着岸停下了。
这是一条精致的船,全身漆黑铮亮,没有船舱,如同一方规正的长砚台。里面也没有桨,但船在对岸停泊的事实说明,这船可以送过河者到对岸。韩虎在岸边瞅准了,纵身跃上了船,紧紧抓住立在船尾的一个横杆,这横杆正是系绳子的地方。船一个趔趄,打着水花脱离了岸。韩虎撑稳了双脚,挪到了砚台的中央,坐在中间的大圆圈中,幻想着这船可以一路平稳地载着他到对岸。
船随着韩虎的稳住也不晃了,停住不动了。韩虎看着船离开岸边只有一步之遥,他知道自己必须把这船弄回岸边,再想切实可行的办法。
韩虎俯下身子,用手划水。水很冷,不一会儿,韩虎的双手就麻木了。韩虎后悔自己的莽撞,准确地说是后悔自己的侥幸想法。这是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
韩虎终于划回到岸边,他的双手完全失去了知觉,只好用手臂撑着岸边的石头把自己挪上了岸。
韩虎躺在岸边,等待着双手恢复知觉。断了的绳索耷拉在他脸边的地上,百无聊赖的他随意去看看这绳子是什么做成的,为何这么容易断。
这绳子的外面包裹着一层麻绳,和通常拴船的粗绳没什么两样。但仅仅是一层薄薄的麻绳,里面是如同麻杆内芯一样的东西。韩虎记得,新鲜的麻杆芯柔软而又弹性,而这些白色的东西可能失去了水分,变得轻盈易脆。
韩虎用僵硬的手掰下一截放到水里,看看这是不是真的麻杆芯。漂在水面上的白色东西很快就吸饱了水,韩虎把它捞起,这东西竟然硬梆梆的,放到石头上竟发出铁器样的凌凌声。
水!水可以让这绳子变成一根长棍!韩虎想到了过河的方法。他把拴在木桩上那截长的断绳扔到水里,看着绳子慢慢变成长棍,他拿着棍子试了试。河要比预料的深得多,棍子根本探不到底,也无法把船撑到对岸。
韩虎把棍子拿上了岸,应该有补救绳子的方法。失去了水的棍子很快就松软,棍子又变回了绳子。周围既没有其它的绳子,也没有麻杆,或者类似的东西。
韩虎过不了河,他的眼界只能到河的对岸,其它的地方都如这河水一样黑暗、混浊。船头刻着一支手掌大的荷叶,叶面油黑光亮,枝脉清晰流畅,造型栩栩如生。中空的枝干通过一个小孔把荷叶与中间的大圆圈连接起来,似乎暗示了两者之间的一些秘密。
韩虎想到了父亲刚开始教他写字的时候,自己最喜欢的就是磨墨。特别对蘸墨的这个小孔感兴致了好一段时间,甚至用细竹篾把家里唯一的砚台捅豁了。父亲不在家,韩虎只受了母亲的一顿轻揍。
父亲对文字很重视,一定要韩虎端端正正地写。常告诫韩虎说,行医者误一字而谬千里,人命关天,不可不慎。父亲在其他方面还是很宽容,只是一牵扯到他的本行,就多显啰嗦。想得过多了,只是眼前的这一步似乎比自己初学写字要难多了。
学文,看到荷叶怎么想到了这些?韩虎心里一股暖意,有一种求人相助的冲动。这是不可能的事,周围一片死寂,无一活物,只剩下打着漩涡的河水发出轻微的响声。
水里可能成为栖身的唯一场所,韩虎观察了一圈,对于将带领自己过河的神秘力量的藏身之地做出了初步的判断。
什么东西生活在水里呢?鱼!韩虎一本正经地在岸边施礼,从鲤鱼鲫鱼鲢鱼请到青鱼草鱼鲶鱼,从泥鳅黄鳝蚂虾拜至螃蟹乌龟王八,水面也没有起一丝异常的变化。
韩虎累了,在石头上坐下。河里不断翻涌的漩涡,使眼前的那枝荷叶似乎也晃动起来。“青蛙!”韩虎灵感一现,脱口而出,因为这情形太像夏日里青蛙从荷叶上跃入水中后荷枝的摇曳风姿。
“呱!”河里响了一声蛙叫,韩虎起身却只看见黑漆漆的水面。
韩虎赶紧施礼拜了三拜,终于看到河里有一条水线向这边划来。直到离近了,韩虎才看见水线的头处真是一只蛙,一只通体黑亮的蛙。不是头上鼓起的大眼睛,真是难以与河水分开来。
黑蛙游到船边,跃上船头,爬向那枝荷叶的中央。荷叶动了,这次是真的动了,它慢慢立了起来,托着那只黑蛙,最终成了那只黑蛙的高高的宝座。
“去采一支最长的藤蔓来!”黑蛙在它的宝座上发号施令,船俨然成了它自己的私有座驾。
韩虎必须听从它的指令,这好像没什么道理可言,特别是它不容置疑而冷若冰霜的语气!到了对岸,就应该把它捏死!韩虎心里这样想,却忙不迭地去寻找爬在石头上的藤蔓。藤蔓很好找,找最长的却不容易,它们弯弯曲曲的四处蔓延,费了韩虎不少的眼力。
“笨!”黑蛙等不及了,“找最粗的自然就是最长的!”
恨!可恨这黑蛙不一口气说完,害得自己一本正经地费了这么多弯路!到了对岸,不仅要把它捏死,还要把它的舌头挤出来,一点点变长,直到能舔到它自己的脚趾!
韩虎拔了根大拇指粗细的藤蔓,拖着它走回岸边,问:“尊师,这条怎么样?”
“把它伸直了再叫我看!”黑蛙的聒噪声叫让韩虎心烦意乱。
韩虎回头欲整理那藤蔓,却大吃一惊。刚拔的藤蔓已经枯萎,它的枝叶层层叠叠向主藤收缩,颜色也有青白褪化为枯黄灰。不多久,枯黄色已经彻彻底底完全缠绕住主藤,枝叶成了主藤贴身的外壳。
韩虎不敢大意,他怕不小心的撕扯就能把这新拔的藤蔓给弄断了。他走过去,一点一点地主藤放直放平,可以让在船上的黑蛙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长度。
“把藤蔓的尾系在木柱上!”黑蛙的大嘴永远都是刺耳的。
韩虎小心地把藤蔓一点一点收起,捧在怀里,挑出它的尾端,系在岸边的木桩上,藤蔓的枯叶在自己的手里扑扑簌簌地不住往下掉。
“把藤蔓放地下!来,先把船扶正,船头要正对着对岸!”黑蛙的感觉就是它才是这里唯一的王!
并且,一有这样的感觉,就根本停不下来。
“快!把船尾横杆上的断绳子解开,把藤蔓的根系在横杆正中间的洞里!”
“系好了没?把藤蔓抱在怀里,小心上到船上!”
“小心点儿!别把船晃偏了!”
“站稳了!别动!现在听我的号令!我叫你干什么你立即马上做!听见没有?!”
“坐下!在船尾坐好!抱好那些藤蔓!”
“下面要听清楚我的每一句话!等一会儿,我说让你放你再放!记住,藤蔓一定要抛进船尾后面的水里,抛出后,一要抓牢横杆。一会儿的速度会很快,要用全身的力气抓紧!要是不小心跌落到河里,那谁也救不了你!听见没有?!”
“准备好了没有?听我的号令!万恶的风啊,请刮走我身上的沉垢,恢复我本来的面目吧!放——”
韩虎紧张了,用力一抛,把藤蔓抛到了岸上,枯了的藤蔓已经变得太轻了。
“抓紧了——,三——,二——”
“等一下!”韩虎叫道。
黑蛙这才回头,看见藤蔓都在岸上,怒道:“你在干什么?!”
“别着急,尊师!我马上弄好,我马上弄好!”韩虎赶紧趋到船边,把藤蔓往怀里揽。
“收拾好了,用脚蹬一下岸,让水面露出来!”
“遵命,尊师!”
“准备好了没有?听我的号令!万恶的风啊,请刮走我身上的沉垢,恢复我本来的面目吧!放——”
韩虎准确地把藤蔓抛入船尾后的水面,赶紧抓牢了横杆。
“抓紧了——,三——,二——,一——”
韩虎眼见那藤蔓迅速地在吸水,只听黑蛙那“一”还没落音,船如弹出的一般,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韩虎的身上,传到他紧握住横杆的手上。
这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股力量就消失了。韩虎感受得到这力量就是骤风,可以把人吹起的那种骤风。
“感谢你啊,万能的风!”黑蛙的声音温柔了许多。
韩虎回头,发现已经到了岸。黑蛙,不,那只在荷叶宝座上的黑蛙不见了,如今的它变成了一只金黄色带绿色条纹的漂亮的青蛙!
“尊师?”韩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谢你,小兄弟!你是好样的!上岸吧,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韩虎将信将疑地上了岸,那只高贵的青蛙仍在向他致意。韩虎看见,那条藤蔓直直地横在木桩和船尾之间,像根棍子一样,稀稀拉拉地往下滴着水。完全看不见它的叶子了,只剩下大大小小的枝干拧结的如麻绳一般。
韩虎要走了,韩虎不知道的是,青蛙的沉垢有相当的一部分刮到了韩虎的后脑上,斑斑点点的融进了头发的颜色,是再也洗不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