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石闵确认心魔降临在石虎身上,那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那时的石闵已经长成一名魁梧的少年了。石勒也去世了,石虎杀了石勒的儿子,也当上赵国的皇帝了。
韩雄是越来越不放心了。生活上富贵多了,但每天都过得惊心动魄,他一心想拉闵儿离开这个地方。说得多了,闵儿烦。要不是这事是石虎亲自指定的,他早就撵这老东西走了。
老东西不知好歹,竟没完没了了。闵儿实在忍不住,就吓唬他说,要是他再啰嗦,就把这事说给皇爷爷听。
韩雄蔫了,除了衣食疗养上的事,话就更少了。
直到令支(今河北迁安西)的鲜卑段部送来一名女子和亲。他们的段末柸也死了,其弟弟被段辽所杀,抢走了首领之位。新任首领段辽为了对抗东边日益强大的鲜卑慕容部,只能讨好石虎。
听说要送来的这名女子不仅美艳,还弹得一手好琴,名叫飞弦。
段飞弦与闵儿年纪相当,石虎就回话段部,让她过来与石闵成婚。
在婚典上,所有见到段飞弦的人都大吃一惊,有人惊喜她动人的美貌,有人惊喜她出神的琴技。只有两个人越看越伤感。
一个是韩雄。段飞弦太像一个人,像他多年不见的王氏。但飞弦比她美艳数倍,也年轻太多。整个婚典以后的时间,韩雄一直被王氏的音容填充,恍若置身事外。
另一个是石虎。他看到段飞弦时,一改高声的谈笑,竟忧郁无语,也忘了让典礼继续进行。皇后请示再三,他也不应,于是下令典礼暂缓。
石闵也觉得奇怪,只想到是皇爷爷垂涎飞弦的美貌,要改主意了。当晚,在洞房里,等飞弦睡熟了,钟离将军才告诉他,段飞弦像极了张方的昔夫人后,石闵才恍然大悟:心魔确定来了。可是,对付心魔的办法,圣贤们还没想出来。
第二天,石闵和飞弦去皇宫拜见石虎和皇后。石虎劈头盖脸把石闵大骂一通,责骂他昨晚见得什么鬼拜得什么神?石闵吓得伏地不起,以为心魔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大难要临头了。
但石闵强压恐惧,镇静辩道:“孙儿没有乱拜,拜的是大和尚所拜之神!”
石虎冷笑道:“胡说!佛图澄大和尚只礼佛,他拜什么神?!”
石闵道:“大和尚遇水祭水神,见山拜山神,在宅敬宅神,如何只是礼佛?”
石虎道:“那你拜着什么神了?”
石闵道:“孙儿拜到宅神了。”
石虎道:“宅神什么样?”
石闵道:“与皇爷爷神似!”
石虎转怒为喜,道:“闵儿,你生在这乱世,父母又早亡。朕收你做孙儿也已多年,虽然朕国事繁忙,但一直把你当亲孙子看待,想把你培养成国家的栋梁。能知鬼神固然不错,但你现在年纪尚小,易受鬼神的蛊惑。朕通过佛图澄大和尚也知些鬼神事,但那都是为了打仗。所以你还是要多习些兵法,不要在这些事上枉费精力,以免走上歧途。”
石闵道:“拜谢皇爷爷教诲,孙儿铭记在心。”
石虎道:“朕赐你些东西,你拿走先回去吧。飞弦留下来,皇后有话要与她说。”
石闵不得不从,回到家坐卧不宁。
熬到天黑,飞弦才回来,急得石闵忙搂住问个不停。
飞弦笑道:“你急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
石闵道:“我不急?你可不知道,他可是个老**,光后宫里的宫女都有一万多,早晚得把他累死。”
“嘘——这话哪是随便说的?你也不害臊!”
“怕什么?!宅子外面是他的,宅子里都是我的,就是宅神也都听我的。”
“你真的见过宅神?”
“那还有假?要不我把他请出来,你也见见?”
“不不不,我不要!我要是见了,怕以后是睡不着觉了。”
“那个老东西把你留下了都做了什么?”
“哎呀,快别这样说,传出去他恼了怎么办?”
“不怕,你快说啊。”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皇后在问,他在一旁听。”
“皇后问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问些我在令支过得什么样,在这边过得惯不惯。”
“这些客套话在我面前也可以说啊。”
“她还问了我母亲的事。”
“你母亲?”石闵心里咯噔了一声。
“是啊,皇后和我母亲从没见过面,说是很想见见呢。”
“母亲娘家何姓?”
“昔氏。说起来她也是蛮苦的。”
“怎么说?”
“她原来是关中人,后来我父亲被害,她就流落到了洛阳。当时战乱正起,爷爷他们带兵去了洛阳,才把她接了过来。”
“你父亲?爷爷?他们是谁?”
“我父亲是名大将军,所向无敌。无奈被小人嫉妒,正值壮年就遇害了。我虽然出生在令支,但母亲常常与我讲起中原的风土人情。她说,洛阳、长安都是极其繁华的大都市,远非令支可比。我还想以后你要是有时间,一定带我去见识见识。我很想看看母亲以前生活的样子呢。”
石闵看着飞弦一脸的向往,心里骂开了石勒:这个死羯鬼,一把火把洛阳烧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害的我连这个简单的要求,都没法答应下来。
石闵吞吞吐吐着说:“其实,我们的邺城也很好的。”
“是啊,这里的皇宫好大呀。皇后娘娘带我去游玩,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华丽的地方,都看呆了。”飞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些宫女们想笑也不敢笑,唉,我真是失礼了。”
“那些宫女们才失礼呢!她们要是再造次,看皇后娘娘怎么罚她们。”
“皇后娘娘真是善人,她见我逛累了,要和我一起坐她的步撵,我赶紧再三请辞,要不就更失礼了不是?”
“你不早说?快躺下,把鞋脱了,我帮你揉揉。”
“扶我一下。”
石闵放飞弦躺好。飞弦看着他笑道:“真是骑马骑惯了,小步子晃了这么久,真还有点受不了。”
石闵道:“你说你爷爷,是亲爷爷吗?”
“哪可能啊?我父亲是晋人,爷爷是鲜卑人,他们压根儿就不认识。爷爷把我母亲带到令支,母亲就嫁给了他的儿子我后来的父亲——段辽,现在的首领大人。”
石闵明白了飞弦也不明白的她母亲的苦。她是乱世中的棋子,狂风里的孤叶。她拼命想抓住能抓住的一切,也不过是被命运从左手抛到右手,从西风转到北风。唯一改变的是,她有了飞弦,一朵小小的希望之光,才会费劲心力把飞弦托举到了她应有的位置上。
“你在想什么呢?”飞弦问石闵。
石闵道:“你母亲很疼爱你吧?”
“那当然了。”飞弦满脸骄傲。“你母亲呢?”
石闵不言语,坐在床边把靴子脱了。
“哎——你靴子里是什么?”飞弦叫道。
“嘘——小声点。”石闵阻止她,从靴子里掏出了一把短剑。
“这是什么?”飞弦看着短剑问。
“如果你今晚回不来,我明天早上拜见皇上时,我就用它刺死他。”
飞弦吃惊地看着石闵,半天回不过神来。好久,眼睛里竟沁出了泪花,起身拿走了石闵手里的短剑,问:“能给我吗?”
“你要它做什么?”
“我母亲一生颠沛流离,她想让我过上安安生生的日子。你能答应我吗?”
她的目光,柔弱中带伤,石闵几乎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