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雄回到长安是一个月后的事了。齐万年军也没有向前进攻就退走了,官军也就回了长安。征西大将军梁王司马肜被召进京至今未回,安西大将军夏侯骏似乎内心有些惶恐。
缴过令,韩雄从安西大将军府出来,就急急向城南的家里赶。那是一个军户们的营寨,和寨外花天酒地的长安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军户们已然得到了消息。村寨中再也没有欢声笑语,除了偶尔传来的哽咽声和叹气声,整个寨子几乎没有别的声音。沉闷,肃穆。
韩雄走过空洞洞的寨门,开始惊奇邻居们为什么没有给孩子们做些通天纸挂在门口。但一下子他就明白了:没有人再有闲情闲心做这件事,没有人家可以得到别的人家的帮忙、操持,包括附近的几个军户寨子。
韩雄的脚不听控制地一路疾走,邻居们的门虽是全开或者半掩,他也实在没有勇气往里看一眼。就这样慌不择路地推开自己家的门,女儿韩缨正抹着泪安慰自己的母亲。
“虎儿啊——”韩雄妻刘氏见了韩雄,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停了一会,韩雄对妻子说道:“好了,好了。小声点,邻居们听到了,又该伤心了。”
“缨子啊,天不早了,你去做点饭吧。”韩雄便把东西放进屋里,便吩咐女儿。
韩缨起身准备去了。
“别忘了你哥哥,给你哥哥也做一碗。”韩雄凄凉的叮嘱了一句。
晚饭大家都吃的很少,锅里剩了好多。韩缨小心翼翼地收拾去了。
韩雄从仓房拿来一块灵牌。他是军中医工,这些东西官家会给他备一些的。回到正屋,一面找工具,一面问呆坐在一边的妻子。
“家里是什么时候得到信的?”
“你怎么才回来呀?!”妻子边拭泪边埋怨。
“将军府没派人来送信吗?”韩雄继续在找。
“来过。”妻子收住了泪水。
“什么时候?”
“嗯——两个多月前吧。”韩雄的妻子一动不动。
“怎么说?”
“说由官家出钱大家一起办一下。”
“那为啥都没办。”韩雄已经找齐工具,坐了下来,准备在灵牌上描线刻字。
“没名分。大家不同意。”妻子又哽咽了,眼泪也流了出来。
“没名分?明明白白为朝廷战死的,怎么没名分?”
“是啊,但将军府说朝廷怀疑是兵贼勾结,要查实后再定。”
“混账!”韩雄手里的刻刀把桌子戳了个坑,工具从桌子上被震落,散了一地。韩雄的心口隐隐作痛。
韩缨听到声响,赶紧过来。默默地收拾这残局。韩雄妻收了眼泪又呆坐着不动。
“爹爹,别刻了。街面上有刻的,也不贵…”
“你知道什么!”韩雄突然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太大了。他哽咽了一下,低下声极温和地说:“缨子啊,我在军营给许多军士刻过。我自己的儿子,怎么不能亲自给他刻一个呢?”
韩缨抬起头看着父亲,满眼的泪水看的韩雄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他忽然感觉他的女儿像换了一个人,跟以前截然不同了。昨天还活泼调皮的韩缨不见了,如今的她却成了一个大姑娘了,照顾着这个家的方方面面。
韩缨把那个空白的灵牌擦了擦,摆放好,又把那碗饭摆在灵牌的前面。
韩雄也起身去找了一尊香炉和一盏长明灯,燃上香点亮长明灯,放在灵牌前。
夜深,韩缨陪着韩妻去安歇了,韩雄独自守着长明灯,陷入了沉思。左邻右舍的只剩下些妇孺病残,连个可以商量一起做事的人都很难找了。以后可怎么办?没有名分,就没有恤金,以后他们靠什么生活?家里有男的还好些,不论他们的年纪大小,官府还会保留他们的军户籍。如果没有,那他们的军户籍就保不住了。正思索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韩雄应了声:“谁呀?”
“是我,祥儿娘。”声音很小心。
韩雄起身去开门。
韩祥爹三年前胸部中的那一箭,把肺给伤了。虽然命大捡了一条命,但落下了经常咳嗽的毛病。咳嗽起来整个胸膛都是疼的,还总是喘气。幸亏这些年有韩雄的照顾,虽不能下力气干活,但还太影响生活。
“怎么?兄长又咳了?”韩雄边说边去拿诊箱。
“不是…那你…你过去看看吧。”韩祥娘紧张得心神不宁却不慌乱。
“唉——,我去他韩大伯家一趟。”
“哦,知道了,把门锁上吧。”韩雄妻子从里屋传出来。
韩雄把门锁好跟着韩祥娘走了。
韩祥娘警惕地向外看了看才小心掩上了门。
里屋,炕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愁眉苦脸的老病号韩祥父,另一个却让韩雄大吃一惊。
“祥儿,是你吗?”韩雄如坠梦中。
“叔叔,是我。”韩祥有点哽咽,看起来像是刚刚痛哭过。
“你不是和虎儿在一起吗?”韩雄越发疑惑。韩虎和韩祥都在周处军里,并且都是骑军。
“是的,虎子兄弟确实和我在一起。并且我们还一起跟着周庆将军去偷袭敌军大营。”韩祥低下了头,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激动万分而又痛苦百倍的场面。
那时,韩祥随着骑军翻过山,越过结着厚冰的泔水。为了不惊动人,他们在纵横交错的沟壑中前行。幸亏这个季节人们几乎不出门,他们在司南(即指南针)的帮助下,绕了一大圈后,大约在午后时分,悄悄躲在了离敌军大营十多里人迹罕至的山后。
周庆派出乔装过会说氐人语言的哨探,时刻监视敌军大营的动静。
趁着这段时间,周庆让大家吃点东西,休息一下。顺便整理一下装备,为随时可能到来的冲锋做好准备。
过了一个时辰,哨探回报,说有一队氐人赶着马匹和粮食进了大营,并且说笑中谈到齐万年可能会接见他们。
周庆立即让大家起身,准备好立刻就出发。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这一千骑军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齐万年大营不远的地方。大营里的齐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官军就冲进了大营里。
按照周庆的安排,周庆亲自率领五百骑兵率先直冲敌人的中军大帐,另外三百骑兵去烧敌人的粮食和军械,其余的二百人四处放火,烧毁敌人的帐篷,制造混乱。
韩祥、韩虎跟随周庆冲击敌军的中军,敌营里毫无防范,一时大乱。但看到官军一直向主帅大帐冲锋,明白了一些的敌军将官们立即整合部队前去护卫主帅,甚至齐军大营里的护粮队也急急忙忙地去救驾。
周庆的骑兵势不可挡。齐万年为了保护送来给养的乡民,坚持让他们先走。他们刚走,周庆已经冲到了大帐的门口。
齐万年的亲兵立即迎上接战,齐万年急忙从帐后溜出。但帐后已经被两百名先锋军骑兵所包围。齐万年剩余的数十名亲兵全部冲了上去。
亲兵的战力果然顽强,死死缠斗住骑兵。虽然骑兵们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在这些灵活而勇猛的亲兵面前也屡遭损失。
关键时刻,周庆从帐中冲了出来,一刀结果了一名亲兵,向齐万年冲了过去,几名亲兵向周庆冲去,但没过几个回合,这几个亲兵都已经躺倒在地上了。十几名亲兵立即聚集起来挡在周庆前面。
敌军精锐的护粮队赶到了。他们冲破了骑兵们的包围,把齐万年接了出来。
大帐里的骑兵也杀退了亲兵从里面出来了,包括韩祥和韩虎。
大营中的其他敌军也陆续赶到了。但敌军大营四处火起,有敌兵惊呼:“粮草,粮草仓着火了!”
周庆看到,一道巨大的浓烟冲天而起,风助火势,迅速蔓延,能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
敌人军心晃动。周庆长刀一挥,众骑兵跟着周庆冲入想去救火的护粮队。齐万年领着亲兵和护粮队一部就向粮草仓赶去。其他敌兵也顺势杀入骑军中,双方混战起来。
挪动不开的骑兵们丧失了速度的优势,蜂拥而上的敌军刺倒了一批批骑兵们的马,骑兵们陷入了绝境。
在杀了上千敌军后,身中数枪的周庆领着剩下的百余名残兵边战边撤退到旁边的一处高地。韩祥在混战中被飞来的敌人死尸压倒在地,刚想爬起,又一具死尸压了过来。韩祥转念一想,索性趴下不动,当死人得了。
过了一会,韩祥听见敌军中有人喊停手,刀箭声渐渐静了下来。敌军中有人高喊:“周庆将军,现在你的部下要给你商量个事。”言毕,一阵朗朗跄跄的声音响过,一个声音高叫着:“周庆将军,周庆将军,是我,是我呀——”
“刘曲侯(曲侯是西晋低级军官),怎么你当了叛徒,要当说客吗?”周庆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蔑视。
“周庆将军莫要生气!在这里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已经毁了敌军的粮草!没有向将军缴令,不敢早死——”话音未完便没声了。韩祥然后就听见重物滚落的声音。
“歹人,敢戏弄我!”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道。
“刘曲侯,我们为你报仇——”周庆将军大吼一声。
韩祥听到四周的刀箭声骤起,各种声响又混成一团。混乱中,韩祥感到自己的头被一个重物砸了一下,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韩祥被一阵钻心的疼痛给弄醒了,忍不住叫出了声。把周围几个抬尸体的敌军士兵吓了一跳。胆大些的士兵举了火把拿着兵器围了过来,跳跃的火光照在韩祥那变了形的脸上。那是惊恐和疼痛费力揉捏的极度夸张了的脸。
韩祥听他们呜哩哇啦的说了一通,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人向韩祥问道:“喂,你能站起来吗?”
韩祥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觉得屁股后背和脑袋疼得厉害,忍不住用手去抚。
“很疼是吗?”
韩祥抬眼看了看那人。
“从上面扔下来,不疼才怪呢?”那人禁不住笑了。
韩祥借着周围的火把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大坑里,上面还不时有人向坑里扔尸体。尸体从高处滚落,发出沉闷而奇怪的声音。
韩祥被他们几个带着去见了一名敌军将官,将官问了韩祥他的名字、在军中的职务等一些简单问题后,就吩咐他去协助士兵们抬尸体。
迷迷糊糊地抬了几具看不清也不敢看的尸体后,韩祥的心里才能够长喘一口气,才能感到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的疼痛。
突然,韩祥看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火光的暗淡也掩盖不了他坚毅的脸庞。
“虎子!”韩祥禁不住叫出了声。
后面的敌军士兵看了看韩祥,说道:“你认得他?”
“他是我兄弟!”
“那我们歇一会吧。”那名士兵用眼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韩虎,在旁边坐了下来。
数杆长枪插在韩虎身上,韩虎身上趴着几名敌兵的尸体。韩虎的长枪还紧紧攥在右手里,枪头上沾满了乌黑的血。只是左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是捂着什么东西。
韩祥上前,费力地挪开了他的左手,手下却空无一物。韩祥想了一下,从他的颈口掏了进去,果然摸到一个软囊囊的东西。韩祥掏出来,上面沾满了血,似乎是个香囊。韩祥小心地从韩虎的脖颈取下来。
“是什么东西?”那名士兵问道。
“香囊。”
“拿来我看看!”
韩祥默默地走过去,把香囊递给那个人。
那名士兵捏了捏看了看,递给了韩祥。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不知是哪个多情姑娘的物件。留好吧。”
韩祥还在原地发呆,那名士兵招呼韩祥过来扶住韩虎身上的枪杆,用刀砍断后,把韩虎的尸体拽了出来。
韩祥小心地抬着韩虎的双脚,两人向埋尸坑走去。
那名士兵带着韩祥多向坑里走了几十步,在坑边的凹处,那名士兵对韩祥说道:“就这里吧。”然后和韩祥把韩虎的尸体小心放下。韩祥把韩虎的尸体整理好,跟着那名士兵又回去搬尸体了。
但韩祥始终没看到周庆将军的尸体。
从此韩祥就成了齐万年军的一名杂役。
损失了大部粮草的齐军已无力再战,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