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远方传来了战鼓,关中军也迅速在营外列开阵势。宿卫军如山一般,徐徐压来。等近了,看清他们阵前打着太尉长沙王的旗号,阵中高举“御驾亲征”的明黄大旗,远远的中军闪耀着一大片明黄的皇帝依仗。
等听到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传来,韩雄也跟着众人一样慌了手脚。皇帝亲征,这要是迎战,岂不是大逆不道吗?这可怎么打?还没等韩雄回过神来,关中军如山崩一样溃败了。那名杂役眼疾手快,抱了韩雄,拉过那马,一同上了马,夺出大营后门,向西狂奔。
一口气跑出十来里地,马也累了,两人下来休息,让马在一旁喝水。过了一会儿,不见宿卫军追来,两人才安下心来。
“韩家小哥。”韩雄对那名杂役道,他也姓韩。
“兄长何事?”杂役停下了张望,弯下身坐在韩雄的对面。
“这么长时间,也没问小哥家里都有谁呀?”
杂役笑了一下道:“家里有老母亲。还有哥哥嫂嫂,还有个三岁的小侄儿,可调皮了,哈哈。”
“老妈妈高寿?身体可好?”
“好着呢。撵我那小侄儿不带喘气的。”
“好好,好哇。——那你——成家了吗?”
“还没哪。嗨——读了几年书,认识些字,弄得自己高不成低不就,说着说着就耽误了。”
“读书好啊,怎么怨起读书来了?”
“也是啊,亏得我读过书,识得字,才当得了军医部的杂役。不然,就要要扛枪对敌了。哈哈。”
“哦,你想当军医?”
“那当然了。当军医多好啊,不用冲锋陷阵,月俸也不少,别人也会高看一眼。”
“我就是军医。”
“对了,军医就是被敌方抓到也不会被杀掉,就像你一样。哈哈。”
“啊?是啊!”韩雄也笑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吗?”韩雄收住了笑,严肃地看着杂役道。
“你是宿卫军吗?”
“你知道了?”
“好多人都知道了,他们面上都不说。”
韩雄低下头不言语。
“在宿卫军多好啊,那么多人挣都挣不来呢!”
“是啊,在宿卫军很好。我在洛阳还有座大房子呢。”
“那你是得罪人了?”
“去你的,我一直小心谨慎,哪里会得罪人?”
“那是违反军规了?”
“少瞎扯!——你看,我也是关中人。”
“是呀,我知道。”
“我的家眷在南山。”
“怎么了?”
“我离开洛阳是找她们的。”
“你就为这个?”
“对,就为这个,我当了逃兵。”
“这也太不值了。你可以把她们接到洛阳啊。”
“你看看现在的洛阳还能呆吗?”
杂役看着韩雄好一会儿,摇着头道:“那也太不值了。多好的差事,说没就没了。啧啧,可惜了!”
“那你说是差事重要,还是命重要?”
“当然是差事重要了。这仗是打不了多久的!”
“哦,你怎么知道?”
“我,我还要回家讨媳妇呢!打久了,我怎么讨?”
“讨媳妇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
“我媳妇也很重要!”
“你——什么意思?”
“我想去找我媳妇!”
杂役憋红了脸,站起身来来回回急匆匆地踱步。
韩雄瞅着机会,悄悄地爬起身,跑到马旁,趴上马背,搂着马脖子,拍了下马屁股,马得得往前跑了。
杂役回头瞧见,叫声“不好!”撒腿就去追。
马越跑越远了,杂役却突然停下来,笑了。
杂役呼哨一声,那马停了下来,突地站起身来,把韩雄摔在地下,又得得转回来了。
杂役骑着马,很快就追上了韩雄,笑道:“老哥,对不住了,这马是我家养的。”
一个时辰,关中军陆陆续续也退到不远处的河边。
“老哥,快看,那骑马的是昔夫人!”杂役推了推还在一旁揉腿的韩雄。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韩雄还在恼他。
“你不知道,昔夫人可好看了,她还来过我们军医部,赏给我们肉吃。”
“是吗?在哪里?”
“在那里,看到了吗?哎呀,她下马了,被挡住了。”
“好了,好了,别看了。赶紧找找军医部在哪里。他们找不到我,要治你的罪了。”
“放心吧,误不了你的伤的。”
关中军沿着河边下了营盘,大本营的方向燃起冲天的火光,随风而来的空气中似乎飘着焦糊的麦香味。
这下惨了,粮食被烧了。找到军医部的韩雄发现药材也没有多少了。该退兵了,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想着晚上好好要休整一下,天一亮就准备回去。韩雄倒生出一丝后悔的意思来。
晚上,主帅却没让大家歇息,他让关中军摸回到被烧的大本营,收聚没烧完的木头,趁夜推进到离城七里的地方,悄悄筑起好几重壁垒。
天亮了,昨晚上大摆庆功宴的宿卫军酒醒后,才发觉关中军没撤走不说竟然在夜间修好了壁垒,都大吃了一惊。
宿卫军很快就发动进攻,想趁关中军粮食缺乏,士气低落的机会尽早打破壁垒,把他们彻底赶回老家。
匆忙的宿卫军接连冲锋了好几次,都被壁垒上的关中军击退,扔到壁垒边的上千支火把也很快就被关中军用土掩灭。宿卫军退回城里,关中军又开始加固壁垒。
第二天,宿卫军带了大量的飞梯来强攻。壁垒边开出的若干小门内冲出一大批人马,关中军上下夹击,宿卫军大败退回城里。关中军也不追赶,只是牢牢守住壁垒。
又过了一天,关中军派出小分队去周边的村庄收粮。天凉了,宿卫军的进攻也弱了,军士们甚至会带着医工、杂役们去收粮。长安的粮食迟迟没有送来,守卫们无论如何都是要吃饱饭的。
韩雄跟着七八名医工、杂役赶了三辆车由五名士兵领着去收粮。越走越远,韩雄忽然发现自己的马车歪倒在泥地里。“马车怎么会在这里?”韩雄心里打着嘀咕。等近了些,韩雄隐约看到地上躺着几个人。韩雄心里一惊,踉踉跄跄地往那里飞奔。韩姓杂役见了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呢?”说完就追了出去。
等杂役追到,韩雄已经瘫坐在泥地里。杂役正要拿他,却看见韩雄眼里流着泪水。杂役吃惊地问他:“你——怎么了?”
韩雄抬起头看着他,说不出话,只是手指着地上。
杂役这才看见,泥地里有三具尸体,一个老头,一个年轻的妇人,还有个五六岁的孩子,身上是明显的刀伤,血已结成黑块。
杂役看完对韩雄说道:“你等着,我去叫几个人来。”
不一会儿,医工杂役们都过来抬尸体,军士们在车旁休息。他们把三具尸体抬到路边的荒地,韩姓杂役又过来扶起韩雄。
等韩雄蹒跚地来到荒地,医工他们已在尸体旁挖了两个浅坑。他们又拔了些草,铺在坑底,抬起尸体小心地放进去,又把小孩的尸体放到妇人身边,在他们身上又铺些干草,遮住他们的脸,堆起两个小土包。
韩姓杂役又找来两根半截树干,削去些树皮,拿着小刀对韩雄说:“老哥,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笔墨,要不你说我给你刻上?”
韩雄哽咽道:“不劳小哥了,我来吧。”伸手接过韩姓杂役手里的树干和小刀。
韩雄颤抖着刻完“恩公”二字,忽然想起当时竟没问明恩公的姓氏,又急又悔的他再也憋不住了,抱着没刻完的墓牌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