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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破晓前,涯破走了。
当涯破带着那个已经恢复了人形的狼人走到洞口时,车厘子鼓起勇气对他的背影说:“谢谢你,是你救了我们,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可是涯破却站在洞口,头也未回,冷冷地说:“我没有特意救你,你也不必特意谢我。我只不过是去打退了敌人。”
那个狼人刺客也粗声粗气地说:“身为狼人族的第一勇士,怎么会交你这样的朋友?”
涯破又说,这次却更像是对着渐渐隐没于天际的星光说的,“在我心里,只有敌人,没有朋友。”
释灵欢一听他们这样,便禁不住怒骂一声,“你们……”
可是,涯破说完,早已转身离去。
车厘子忽然觉得这个涯破有点冷漠得不食烟火,高傲得不可理喻,就对着他远去的方向,大喊道:“涯破,涯破,就算我不是你的朋友,但我也不是你的敌人,可你为什么要偷我的牌子?”
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惊起了几只尚在酣睡的晨鸟。
“为了不再让你到处招摇撞骗。”随着涯破的声音,一件东西破空而来,直直的钉在了车厘子身前的崖壁上。是一只匕首。匕首下面插着那个银白色的假铭牌。
“现在还给你,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
涯破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散在寒夜将近的晨风中。
一只苍鹰从洞口倏然飞过,带着一股呼哨着的风,灌进山洞。黎明前的天空黑得更深了。
车厘子站起身来,生气地把那块铭牌从崖壁上胡乱地取下来,然后狠狠地抛到了崖下。心里怨骂道,去你的吧,是你看到这不是真货,才又抛回来的吧……
崖头下风涌着暗黑色的云雾,层层叠叠的飘荡,弥漫着深不可测的气息。
“快来,老伯醒了。”
石洞内的释灵欢在呼喊车厘子。车厘子赶紧奔回石洞,他看到老父亲竟然向他艰难地抬了抬手。
“爹,你怎么样?”车厘子看到整夜都在昏迷不醒的父亲终于醒来了,便急忙握住盲父的手询问道。
老父亲低声喘息着,气息微若游丝,断断续续的说:
“小……小车儿,”听到老父亲又一次叫起了自己的乳名,车厘子不禁潸然泪下。老父说,“玉佩……”
车厘子赶紧从领口的内衣中掏出从小到大都呆在脖子上的一块玉佩,其实这块玉佩不能叫一块,一位它只有半块。
老夫说:“玉佩……千万不能丢……”然后又说:“别难过……人死只不过……只不过是进入永远的黑暗里睡着了……爹的眼睛本来就是瞎的,这不算什么……”
“爹……”车厘子痛苦万分,眼泪早已迷离了双眼。
“爹这一辈子没能好好保护你……剩下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老伯,我会跟着车大哥的……”释灵欢也是泪流满面。
“小车儿,等我死后……你破开我的左腿,有一个东西,你……你取出来,然后,离开上都城,去找一个……一个叫千宿的人……”
父亲的气息微若游丝,话也说得断断续续,但是随后的一句话,却让车厘子大吃一惊。父亲说:“……千宿会帮助你……去找你的母亲。”
母亲?我的母亲不是早已去世了吗?看来是爹在重伤之后现在已经迷糊了。
“爹……”
“记住……找千宿,找母亲。”父亲又再次重复了一次,眼睛也闪出一种异样而坚定不移的光,“记住。”看来父亲此刻是清醒的,他并没有说糊涂话。
“爹,你别说了,你先歇歇,等天亮我背你下山。”
“爹已经不行了,”老父说,“照我说的做……见到血……别害怕……你已经长大了。”
“爹……”
“玉佩……铭牌……你……你已经长大了……长大了……”老父亲的话音越来越弱,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
“爹!爹!爹……”车厘子哭喊道。他以前曾无数次地想象,如果跟老爹分开,不是自己被老爹打走骂走,也是自己选择离开这个破家,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老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并且还是在救援自己的路上。
“爹啊,爹啊,您不是说今天咱要搬家的吗?”车厘子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你怎么就这样睡下了呢?你起来啊,起来,咱们回家搬东西。天马上就亮了,咱去搬东西……您就坐在椅子上,您就抽你的大烟袋,您就看你的小车儿给你收拾……爹啊……”
可是这个他总是惹他生气的爹这个叫他小车儿的爹啊,再也不会醒来了。
洞中的篝火已经熄灭,与洞外的夜色一样,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洞口的夜空,一颗流星急速划过,拖着的那条长长的尾巴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却倏然不见。爹啊,那是您吗?如果是您,那您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匆忙呢?如果是您,您能不能慢点离开,指引我去走下面的路?
黑暗,都是黑暗。
黑暗如一堵堵密不透风的墙,阻死了去往四面八方的路。
“别太难过了,”释灵欢安慰车厘子道,“就算老伯不在了,你也比我强啊,毕竟你还有一个母亲呢。”
母亲?
她没有死,可为什么父亲要说她死了呢?她没有死,可为什么却要离开我们呢?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母亲这个字眼,在车厘子心中是无比向往却又是无比陌生的,小时候当他看到别的小孩伏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吸吮着**时,他除了不知道那是什么一个滋味外,更主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个母亲望着孩子时的眼神,慈爱、柔软、幸福,甚至是满足的眼神。人们都说,人是恋春鸟的后代,他小时候一觉醒来想母亲却找不到母亲的时候,他就认为母亲是像美丽的恋春鸟一样飞走了。可是,恋春鸟飞走,还会回来,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老父亲走了,他老人家也像恋春鸟一样,飞走了,永远的飞走了。
在车厘子的哭声中,天已渐渐放亮了。
“对了,车厘子,老伯不是说他留下了什么东西吗?”释灵欢猛然提醒道。
是的,老父亲说要破开他的左腿,肯定是留下什么东西了。
在父亲死后,还要如此破坏他老人家的遗体,车厘子是怎样的不情愿啊。可是,想起父亲在弥留之际的千咛万嘱,让他又不得不这样做。
涯破临走前投回那个假铭牌时用的那个匕首就在旁边,车厘子摸到它,看着锋利的刀刃,心里无比难过。他再次向老父的遗体跪磕了三个头,将心一狠,流着眼泪,慢慢破开老父的那条尚有余温的左腿。
一条血肉模糊的腿,一个无比心碎的心。
终于,在释灵欢的帮助下,找到了那个父亲留下的东西。
一块髌骨!
髌骨即膝盖骨,只要有腿的人都有髌骨,没有髌骨,人是无法站立起来的。但是老父的左腿髌骨却不是骨头,而是在血红中一块隐隐发亮的银牌。那银牌宽约二寸半,高约三寸三,正好呈髌骨的椭圆状。老父亲为什么要用这块银牌来代替髌骨呢?又是谁帮他将髌骨换掉的呢?父亲已经去世,还有无数个未解之谜。
释灵欢拿过银牌,用自己衣服反复擦拭后,看了又看,突然对车厘子说道:
“哎?你觉得他像什么?”
“像什么?”车厘子呆呆的问。
“你伤心伤傻了吧?”释灵欢说,“你看,它难道不像咱们偷的那个假的白银骑士铭牌吗?”
车厘子拿过来仔细一看,确实,这银牌与那块假铭牌真的很像,只是质地更精良,做工更精细,在背面还有一个螺旋形凹槽,这凹槽有点像人的指纹一样,纹理独特。这个凹槽是那个假名牌所没有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白银骑士铭牌?!”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
“你不记得了吗?”释灵欢说,“那个杀手黑燧不是叫大伯是什么界主,是白银骑士卫煌吗?难道大伯真的是白银骑士?当时只顾害怕了,没听太清。现在想想,应该没错了。”
白银骑士?传说中的白银骑士是十二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英雄,在伟大的王皇隆璃的带领下建立了不朽的功勋,后来掌管着帝国的十二块界土,才使得恋春鸟年年飞翔,碧野千里;才使得人们岁岁安康,万民敬仰。难道老父亲真的是白银骑士之一吗?
太多的谜底,或许只有找到那个叫千宿的人才能解开吧。
可是,人海茫茫,千宿,人在哪里呢?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呢?
天已大亮。
车厘子和释灵欢在洞口不远处,用匕首一点点挖出一个墓坑,将卫煌的遗体葬了。
听着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车厘子想,父亲本来说今天要搬家的,可是在自己要离开上都城的时候,却没有了父亲。父亲给自己指引了一条路,可是那条路又在哪里呢?父亲给自己指引了一个方向,可是向哪个方向才是对的呢?
车厘子和释灵欢收拾停当,准备出发。这时候,山谷里的风刮来了上都城方向的一股早炊的味道,然后,慢慢散去了,没有了。
别了,上都城。
别了小屋、石板街、小羊、鸢鸢,还有上都城的恋春鸟。
别了,老爹!
车厘子再最后望一眼父亲坟头的那棵高大的皂荚树,翠盖苍苍。一片流云飘过来,又飘过去了。
“往哪儿走?”释灵欢问。
“前头……”车厘子答。
新一天的阳光暖暖的,照耀着山谷,照耀着两个瘦小的身躯,迤逦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