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遮天蔽日,急促的马蹄惊起横鸦,带起飞石。林兽看着这群飞骑翻山越岭,烦躁地在林中来回穿梭。横鸦掠过残阳,向一片殷红的天边飞去。
巫山地处九原、滇国与朱雀谷三国交界处,山巅入云,背坡阳面峭壁陡立,直入深渊,几乎没有可攀援之处,向坡阴面虽险,但可以行人走马。巫山合围形成谷底,俯瞰形似朱雀,朱雀谷因而得名。自上古之时,巫山便成为朱雀谷得天独厚的屏障。滇国位于巫山以西,借山阴坡势勉强开辟了一条马道,但与朱雀谷有约在先:非要情,未得谷主应允,擅闯马道者,杀无赦。大尧立国,除洪元之乱外,滇国从未敢破例取道于此。一来是因为朱雀谷主是天下,继千夜侯外唯一可破千夜白之毒者,二来谷主与桑氏亦有世交之谊。
如今滇国的追兵竟贸然闯入了巫山马道。
巫山脚下有临川。翻遍上古之书,无一处载有临川之滥觞,于是有临川之水天上来的说法,她从滇国西南边境的合虚山奔流而下,一路咆哮,越流越广,穿北地,过青州,直奔向望海,沿途各国都城皆依临川水系而建,大尧便以临川为界划分南北,官道子午道也有多段借着她的走势而修筑。
临川只在巫山脚下有一处浅滩,大概是因为巫山特别的地势而形成。月姬与明石正是因为这段浅滩才得以重见天日。
尽管巫山密林如鼎,黄昏时分,石滩上的火光还是被山上追兵察觉。
信号弹从山中窜入渐渐黯淡的天空。
“大人!”沿临川的一路追兵在越过边境时收到了巫山上的信号,“就在前方!”一行人马加快了速度。
灵狐仍仰望着信号弹陨落,月姬已扑灭了篝火,长枪不知何时已被她紧握手中。
此时,巫山马道上,飞骑营被一个手持长刀、黑袍遮面的人拦住去路。在一群高头大马的武士面前,此人显得十分单薄。
随即,月姬在临川边听到山中传来的群马嘶鸣,很快便再无声响,河滩复归宁静,她知道杀机却并未消失,她蹲下以手轻触地面,灵狐亦觉察到石子的轻微抖动。
“此地不可久留!”月姬试图扶起明石,然而她知道是徒劳之举,早前在甘华林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她太清楚他的分量。眼看马蹄将近,她急中生智,收住丹田,握住他腰、股,屡次运气,终于将他翻滚入水中。
一行追兵赶到石滩时,只见火堆与遍地干涸的血迹,领头的寻到河边,知道是下水了,一群人纷纷弃马,追下水去。
朱雀谷四季如春,囊聚天下珍花异草,景致绝美。
一处险峻的台地上,南向坐落着一间木阁,背挂一席涓涓瀑布。
木阁的门楣悬挂着一方质朴牌匾,上书闲云阁,阁中除席榻外别无陈设,三面开敞的大窗常年有此仙山野景,再多陈设都是俗物。
山风掠过,白幔轻摆,一对素衣佳人值此阁中调琴烹茶,调琴的正是谷主奉剑夫人,烹茶的乃左丞语薇。
“如何?”奉剑夫人不曾抬头。
不知何时,格外已站有一人,正是方才山间截住飞骑的黑衣人。此人将风帽褪下,乃是一俊俏佳人,其样貌竟和语薇毫无二致。
“语棠。”语薇对她点点头。
黑衣女子上前一步,将手中攥着的一枚赤蛇徽递到奉剑夫人眼前。
“不出夫人所料。贼子猖狂若此,我朱雀谷断难容之!”语薇愤然。
奉剑夫人没有接那蛇徽,在一只青盏中倒入新烹的茶汤,带着一丝翠色的茶汤轻轻滚入盏中,清洌的香气似乎眼睛都能闻到。她将青盏递给语棠。
语棠看了语薇一眼,得到应允的眼神后接过青盏,以袖遮面倒入口中。
“下去吧。”语薇吩咐道。
语棠悄然消失。
名唤语棠的黑衣少女是语薇的孪生妹妹,与姐姐不同的是她天生聋哑,心智不全,只能靠姐姐的唇语理解指令,出人意料,她却是个武学奇才,任何武功她都可一眼贯通。她终日只在潭前舞刀弄枪。
这两姐妹像极了一双黑白的影子,守护在奉剑夫人身边。
奉剑夫人的身世是个谜,天下人只闻她一品夫人的身份,却不知中都几时授予,也不知因何授予,最根本的,连她究竟庚年几许都无人说得清楚,有说她春秋正盛,有说她即将作古,正如朱雀谷遗世独立的地位,人们对她谈资甚兴,却无不敬而远之。
以现在的容貌看来,她不过芳华,然而行止却是一派迟暮的老道。
她悠悠然道:“早有所闻这云二公子非短视之人,若无思量,必不敢擅闯巫山,着人去探个虚实,吓唬吓唬也就罢了,倒是我与那桑侯乃世交,如今桑门横遭此劫,朱雀谷不可坐视不管。”
“要找到桑二小姐也并非难事,”语薇道,“滇国追兵甚众,行事张扬,只需盯着他们,自能帮我们寻着小姐。”
“已寻着了。”
“巫山脚下临川边?”
“正是,桑府屠门斩,想逃走,唯一能一试的只有甘华林中的祭坛,外人只知那是死地,其实那是第四代桑侯为后嗣留的生门。我想,她定是从归一潭的暗流进入临川,被浅滩所拦。”
“我这就派人沿河搜寻。”
“务必将桑二小姐带回谷中安置。”
“夫人放心。”
奉剑夫人看着雨薇离去,望着远方出了会儿神。
一只鸽子停在了闲云阁的台阶上,闲庭信步地在台阶上啄了两啄。
奉剑夫人从食盒里拿了块梨花酥。鸽子见她款款而来,踱得近些。她坐到台阶边,信手将梨花酥捏碎,鸽子赶紧凑了过来。
侧边的灌木里传来窸窣的声响,夫人循声望去,一只梅花鹿从灌木里探出头来,夫人冲它招招手,它蹦跶出来,跪下前蹄,在阁前蜿蜒的小溪边饮水。
夫人站在阁前的空地微笑着看着它们,嘴角现出深深的梨涡,实在像那开满山巅的白色茶花。
“可吃饱了?”她伸出手,看着鸽子。
鸽子心满意足地拍着翅膀飞上她的掌心,扭扭头看着她。小鹿也咯噔咯噔在她裙边徘徊。
“既是吃饱了,如何还赖着?”
鸽子低下头,顽皮地飞到小鹿背上,小鹿可不依它,一个跳跃催得它拍起翅膀,转眼间,那鸽子变成一个赤身的少年摔落在地。
“你!”少年摔得龇牙咧嘴,坐在地上指着小鹿。
小鹿扬起角,抖了抖,变成了一个烂漫如山花的少女,不过是头上还伸着两只短短的鹿角。
少女嗤笑道:“谁让你学艺不精?如今还不能控制?”
不知少年何时爬起,从她身后拽住两只鹿角:“那也强过你!到今天仍是个野物!”
少女怒斥:“竖子看招!”她快速脱身,与他过起招来。
少年不住叫道:“姑母说了,点到为止!点到为止!你这是要取我性命呀!”少女哪里肯依,毫无手软之势。两人空中翻飞,从东头战到西头,从地上打到屋檐,只斗到草木飘摇,枝折花落。
奉剑夫人坐到溪边的石凳上,饶有兴致地观战,满脸尽是母亲般的慈爱。
“姑母!吾命休矣!”少年败下阵来。
奉剑夫人笑道:“你不是会飞嘛?”
少年受了点拨,凌空化作鸽子,扑哧扑哧便隐入林中,不见了踪影。半晌少年从林中走出,兴奋地打量自己的身体:“成了!姑母,我成了!”
奉剑夫人微笑点头,从石桌上的果盘里拣了一只野樱桃递入绣口。
少年又转向一脸妒相的少女,吐着舌头挑衅道:“如何?我成了!野物!”
少女气紫了脸,扑到奉剑夫人怀中,撒起娇来。
夫人搂着豆蔻女子,宠爱无比,她点点她的鹿角道:“你雨薇姐姐会梳一种新的发髻,改日可哄她教教你,将这角掩入发中。”
少女娇声道:“姑母!我不要发髻!我不要鹿角!”
夫人抚着她丰盈的乌发,柔声道:“唯有时间,是姑母无法教你的。”
少年已着了深衣,坐到了石桌一边,自盘中抓起一把野果,仰头扔入口中。
夫人问道:“九原可有何动作?”
“姑母别提了!小侄此番险些再难报答姑母的养育之恩!伊祁可罗的那只信鹰凶猛无比,我险些葬生鹰腹!”少年拍着胸襟,心有余悸。
夫人担忧道:“可有受伤?”
少年伸出右臂,撸起袖子,上臂内侧豁然一道深痕已长出凹凸的肉芽,映在他如雪的肌肤上格外扎眼。
夫人伸手爱怜地抚了抚:“去百草堂将养数日,伤口恢复之前切忌习武,更不可去山中乱跑。”
“谨遵姑母教诲!对了,姑母方才问起正事!”少年将伊祁可罗的筹谋一一述来,尤其述起他对灵族女子所施的暴行,愤慨地落下泪来。
原来少年便是歇在伊祁可罗营帐上的那只鸽子。
夫人默默听罢,不发一言,膝旁席地而坐的少女亦听得双目盈珠。
“姑母知晓了。你速去百草堂吧。”夫人望向少年,又抚着少女的头嘱咐道:“你陪他去吧。”
二人双双告退。
奉剑夫人起身凝望远方,双手紧紧交握,神情严峻。她不觉感到身后一阵寒气袭来,伴着嘶啦之声,身旁花草顿时枯萎顿地,待她转身时,盘桓在闲云阁屋顶上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血红的信子狂傲地喷吐,两排锯齿般的利牙像山一样向她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