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叔隔着月门看着泪如雨下的桑侯夫人。
“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桑侯夫人尽管极为克制,明叔还是看到她明显的颤抖。
“桑侯虽不得善终,咬舌自尽……也算是和了他的性情,不至受过多痛苦。我已求云公将其尸身赐归我府,安葬甘华林,云公念及师生恩情已应允。夫人敬可宽心了。”
她面前一桌别致酒菜,银箸她不曾动得。
“我已派飞骑从北地宫请来厨人,不日将到府,膳食上面夫人还请再委屈委屈。”
她只是饮泣。
他犹豫着迈出的脚终究没有落地。临走前他看了案几上的小瓶一眼,正是当日在甘华林中他交予月姬的那只。他走到门口,略侧侧身子:“夫人身有黑果之毒,自尽或逃走都是徒劳。每日饮食中有定量解药,为小姐计……夫人还是保重身体吧。”
余光里他看到她略有一振,知道是奏效了,方轻轻跨出了门槛。两名持械的侍卫合上了门。他久久站在门外,听她在房中失声痛哭。
这么多年,她还是那么紧紧扣着他的心,一如桑侯当年召他们这些府丁谒见女主时,他的悸动,虽然贵为一国公主,她见到每个下人都是温和的一笑,像清风拂过他的心坎,那时他正值少年,她全然不知自己在这个下人心里种下了什么。
盛大的袭爵礼在公宫举行。助公子胜举业有成之人次第封赏。明叔入主侯府,得了太宰之位,只是甘华林被公宫的内廷侍卫长接管,成了府中禁地。
桑侯府镏金的匾额换成太宰府,虽降了格,气派倒不输往日。明叔站在远山阁空落落的主厅里,神情凝重。
“大人,司马大人到访。”仆役来禀。
“请大人偏厅用茶。”
“这……”
“怎么?我没说明白?”
仆役犹豫:“小的明白,只是那司马大人与您品级相同,偏厅待客只怕……于大人您……”
明叔冷笑一声:“念你是一片忠心,往后,我话不会再说二遍。”
“小的该死!小的明白!”
仆役出得门去,骂骂咧咧:“装什么王八孙子?不过一个杀主子抢夫人的糟八下人,跟爷爷这儿摆谱!活该得罪司马大人,教你不得好死……”话音刚落,一只冷箭已穿透了他的胸膛。
鄢季峦仍是那副铁青面皮,他环视远山阁,眼中不无欣赏之意。
“司马大人!在下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赎罪!”
鄢季峦冷笑:“大人你我平级,这种谦词以后还是不要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官拿势,压一个得势的下人。”
明叔笑:“大人事公日久,日后在下少不得请教一二,敬师者我大尧国礼也,再者,以司马大人遮天之力,私下妄议?那可是提头之举啊!”
“太宰大人此言差矣!本官为官多年,忠心事主,恪守本分,功名都是一仗一仗打来的,断不会做些欺上瞒下、卖主求荣的勾当!遮天之力?这可是诟陷忠良之罪啊!”鄢季峦干笑几声,大步往正厅走去。
“在下不敢!大人请这边用茶。”明叔一手拦住他,指引向偏厅。
“太宰这是何意?偏厅待客?”
“还请大人见谅!广玉公主在正厅摆了道场,超度逝者。多有不便。”
鄢季峦斜睨他一眼,话中人将他心思夺去大半:“广玉公主?哦,千夜侯的夫人啊,怎么,你老兄在家都是这么称呼她的?”他执意往正厅走去。
“大人。”
“本官认为并无不便!顺道也去祭一祭千夜侯嘛,怎么说本官也曾与他有同僚之谊。”
“内人悲伤郁结,连在下都拒之门外,大人果真要触此楣头?”明叔提高了嗓门。
鄢季峦停下了脚步。
“大人还是这边请吧。”
鄢季峦坐在偏厅上座,审视着手边斟满酒的银盏。
“府上食具皆以银铸,大人敬可放心。”
鄢季峦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是十年窖藏雪梅,在下素闻大人以佳酿代茶饮,只怕是入不了大人口。”
窖藏的老梅子甘甜清冽,入喉即化,鄢季峦很是受用,仆役斟酒时仍捏着酒盏。
“不知大人此番所为何事?”
鄢季峦又灌下一盏,明叔对仆役使了个眼色,仆役立即将酒斟满。
鄢季峦冷笑道:“太宰大人何故多此一问?”
“在下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云公下屠门令,不知为何,清算簿上却少了两人!其中之一竟是千夜侯的掌上明珠。不知道这是巧合呢,还是有人公然抗令不尊?”
“二者都不是。”
“那你倒是给本官说道说道,是怎么个故事呢?”他把玩着空酒盏,仆役频频看向他的主子求指示,明叔却不动声色。
门外廊檐上,一群云雀在鼓噪。
明叔道:“大人与在下同阁受命,大人围府清算,在下接管林坊,屠门之际,林中群蜂作乱,入林者必死无疑,人人避之不及。府内,有大人亲兵屠门斩,府外有大人坐镇重重布围,两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莫不是,插翅飞了吧?”
鄢季峦听罢大笑:“太宰能飞黄腾达真不是偶然啊。”
明叔陪笑。
“这就把矛头指向本官了!”鄢氏怒斥道。
“在下不敢,只是有一说一。”
“就依你的推断,本官的布防,就是天上一只蛾子也逃不出去!上天不能,入地可就难说了。”
“大人可是指的归一潭?”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能守在群蜂作乱的甘华林中,桑府的千金大小姐如何不能?”
明叔微笑沉吟片刻道:“素闻大人与统领交好,如今这甘华林是统领的治下,大人不妨移步,一看便知这归一潭能入地不能。”
鄢季峦猛拍案几站起,银盏顺势滚落,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执壶的仆役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明叔面不改色,“下去吧。”他支走仆役。
鄢季峦逼问道:“你是在支使本官公然抗令嘛?”
明叔回敬道:“在下并无此意,只想打消大人的疑虑。”
“你少在这儿信口雌黄,若非你所为,便再无他人!你这颗脑袋,可扶稳了!”
明叔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有劳大人操心,恕不远送。”
鄢季栾愤然离去,走到花园,又回头看了正厅一眼,被明叔远远望见。他回到马车,侍从禀知,明叔已着人备了几坛府藏梅酒并银盏装车,垂帘落下的一刻,他僵硬的脸孔始终阴云密布,侍从立刻小跑到马车后,与众人将明叔所赠之物搬下车,当着太宰府大门,将美酒一坛一坛砸碎。梅子酒香四溢,挥之不去。马车在一片狼籍中驶离。
是夜,残月当空。
明叔并未入住远山阁,他取了靠近甘华林的一处小院,简居简宿。
他盘坐榻上案几前饮茶。线香缭着一缕青烟,香灰尽头的火星忽明忽暗。阁门外,精致的园景在深黑里显出轮廓。
“进来吧。”他轻声道。
话音刚落,小灵狐从门边的黑暗中蹿了进来,跳上了案几。
明叔抚着它的头,任它在茶盏里饮水,“此去凶多吉少,万事只能靠自己了。人是你坚持救下的,保护好她,保护好自己。”
小狐扬起九尾摇了摇,明叔会心地笑了。它饮毕,跳上他的肩头,乖巧地在他腮下蹭了蹭,他点点头,将它引到手中,踱到门口,弯腰放下它,任它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黑夜。
甘华林重兵重围,十步一处哨岗,另有巡兵交迭,熊熊的火把在各处哨岗前燃炽,即使黑夜也很难有动静逃得过守兵的眼皮。
小灵狐伺机以极快地速度地冲入灌木,立时有守兵高喊,何物?巡兵追赶时,只见一只尾巴在林中躲闪,当是普通野物,便撤了回去。它见追兵已去,撒开腿一路跑到溪边,饱饱地喝了一通,奔往归一潭,熟络地钻入祭坛石庙。
沧桑归一潭,这座祭坛立在林中五百余载,与大尧朝同寿,多少条鲜活的人命在此殉祭,滋养甘华,即使昼间它亦萦绕着浓重的阴森之气,及至深夜,阴气更是叫人不寒而栗。守军原在此设过哨岗,但守兵不出两个时辰必定化为白骨,命丧千夜白,遂认定是祭坛冤魂作怪,撤了哨岗。
石庙空间狭小,不过容得四五人转身,伸手不见五指,潮湿地滑。归一潭的潭口就在石庙正中,没有石围,稍不留神即有失足之险,它是甘华林地下暗流入口,潭口如井,潭水如墨,谭深无底。如今,一个厚实的球形皮囊靠在墙角,皮囊边躺有一人,那人正是桑月姬,戴着面具的明石守在一边。他见小灵狐归来,立刻摸出一只空水囊,灵狐将方才所饮溪水尽行吐入囊中,明石拧好,趴着放入皮囊。他摸索着抱起月姬,小心地搂着她挪进皮囊,那球物内中是按照明石的身形构造,要囊括两个人绝非易事,灵狐焦急地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约摸半时辰,他才勉强将两人塞进囊中,小狐蜷成一团,把自己窝进昏睡的月姬怀中,与明石分别饮下一粒药丸。皮囊从内牢牢合缝。因此物有一层精金结构,便于下沉,尽管囊中人竭力滚动,它却稳稳不移分寸。
明叔给炉中换上了第三支线香,忽闻玄鸟夜啼,遂驱步院中。残月已转入远山阁的飞檐后。他略站了片刻,转回内室,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