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兄长。”
月姬到得正厅,一一行过礼,三人站着叙话。
月姬见二人看着自己肩头的灵狐,将它接到手中,笑着说:“明叔送我的!”
桑侯点点头。
被月姬叫兄长的人是桑锦轩,桑府的世子,桑侯只这一双儿女。
桑侯一脸难色:“月姬,为父的有一桩紧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不等月姬回话,锦轩抢白:“父亲!都这个时候,还商量什么?”他看向月姬:“不日将送……”
桑侯伸手挡了他一把,打断了他,背过身踱了几步。
月姬与锦轩相对一望。
“父亲,有何为难之事,不妨直说?”月姬走近了桑侯一些。
桑侯转过身焦虑地望着她:“王要纳你为妃。”
月姬万没想到,惊疑地倒退几步。灵狐红眼一闪,看了看桑侯,重新爬上月姬的肩头。月姬看向锦轩,对方是一脸笃定与兴奋,仿佛在说:这已是定局,你看我也没用!”
“父亲!这是哪里说起?女儿不嫁!”月姬娥眉紧蹙,杏眼圆睁看着她的父亲。
“你是让父亲背上欺君之罪,我桑氏满门抄斩吗?”锦轩逼向妹妹。
“兄长,桑府是世子当家还是侯爷当家?”月姬怒向他。
“自然是父亲!”锦轩拱手向父亲行礼。
“那为何我问父亲均是你来作答?”
“长兄为父,我来回答并无过错!”
“锦轩!你住口!给我跪下!”桑侯大怒。
锦轩不情愿地跪地。
“我还没入土呢!你就为父了?不是你在外胡传乱诵,王远在中都,如何能知晓你的妹妹?什么南有佳人,世无其双?我桑氏一族世代为侯,权势富贵哪一样不是名盖天下?何以要用自家的女儿去邀宠鹿泽?”
锦轩激动地站了起来:“正如父亲所言,我此番才要下此苦心!”
“我让你起来了么?”桑侯的语气令月姬不禁倒退一步,锦轩重新跪地。
“父亲诚想,洪元之乱中,若不是先祖将破城之功拱手相让,如今滇国何以由云公坐享?眼下云公抱恙,东宫蠢蠢欲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认定父亲是公子胜的人,四处散布父亲护国功高盖主,一旦云公仙逝,父亲不会不知道我们面临着什么吧!若不是儿子苦心钻营,寻求中都庇护,别说月姬,只怕府上的一条狗都难脱此劫!”
“你给我,滚!”桑侯眼珠子几乎蹦出来,脑门青筋暴起。
锦轩不服气地起身作了个揖,拂袖而去。
月姬知再辨无益,行礼,轻声告退。
桑侯摆摆手。
暖阁。
贴身丫鬟们见月姬气恼地回来,赶紧迎上来询问缘故,听月姬把前话述了一遍,各个哑然。
灵狐抢先一步蹿到内室,窝在明石的脖子上。
月姬跟了进来。明石有通灵之能,早已通过灵狐看到了经过,他侧着脸,不看月姬,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
月姬此时毫无心思,吩咐道:“告知明叔,这小厮我留下养马,带下去吧!”
侍女应诺,割断他手脚的绳索,准备带他出去。
“且慢!”月姬令道。
两人垂首侍立,跟着明石的灵狐也转过身来。
“你过来。”
明石走到月姬跟前,因为他身形高大,月姬只得仰视他。
“你究竟是何人?如何混入我家府邸?”
见明石只是不张嘴,侍女用剑柄打向他的腿,他跪了下来。
“抬起头来。”月姬的声音轻似银玲。
明石犹豫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之时,汹涌的悲伤像浪潮一样从月姬心底涌起。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啊!忧伤而美丽,好像有烈火在焚烧,却让人寒冷彻骨。她捏住他的脸颊,使他张开嘴,尽管月姬有些心理准备,但看到他残破的舌根,她还是捂着嘴,湿了双眼。
明石再次低下头,他感受到月姬真实的心痛。
“给他制一副昆仑奴面具,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摘下来!”月姬吩咐。
“包括你自己。”她看着明石。
明石随侍女退下。
月姬的心思回到正厅一事,不免怒火又烧了起来。她抓起梨花枪,冲入前庭舞弄一番,自觉没趣,朝两边肃立的女兵指了指:“你,你,出列。”
两个训练有素的女兵在月姬对面站定,摆开架势,另有两人为月姬扣上铠甲。嗖忽间只见那戎装裙摆飞舞成漩,三把兵器上下翻飞,乒乓作响,地下尘土一片,三人战在一起。
约一炷香的功夫,两个女兵败下阵来,月姬收招,做了个承让的手势,两人退回队列。
月姬满头大汗,长舒了一口气,她走向暖阁,锦轩的话再次回到耳边,朝堂之事她虽不甚了了,但说她不为父亲担忧那是假的。
她走入门内,身后的庭院有甘华的花瓣在风中飘舞,两列女兵静静地欣赏它们舞蹈。小灵狐顽皮地在列队中窜来窜去,好奇地打量这些面无表情的女人们。
远山阁是桑侯夫妇居住的地方,其规模远大于暖阁,十分宏伟。
月姬到来时,夫人正在后花园的留月亭观鱼。她是北地侯的亲侄女,号广玉公主,她华美雍容,嘴角永远勾着一抹甜甜的笑意,竟像个少妇一般明媚动人。
“母亲!”月姬已换了一身浅绿色深衣,及腰的乌发从中分开,自肩头披到身后,由一支绿纱束着。
“月儿!”广玉公主慈爱地笑着。
月姬行过礼,接过母亲的手坐到她身边。
公主向贴身侍女点点头,一并侍女纷纷退下。
“母亲知道女儿有事?”
“母亲看你眼神就知道你有话要说。”
“父亲要将女儿嫁给王!女儿不嫁!可是兄长说我若不嫁会祸及大家!母亲!女儿不想嫁!可是女儿也不能因为这个害了全家啊!女儿求母亲做主!”月姬哭着跪下。
公主扶着月姬的胳膊让她起来,她重新坐回母亲身边,仍然抽泣。
“月儿今年十六了,你十二岁那年起开始有人登门说亲,上至一国太子,下至侯门公子,不翻簿子母亲都记不得有多少个了。”
月姬疑惑地看着母亲。
“这些我们从没对你说过,因为你父亲总说,月儿还小,月儿还小啊。你父亲还半开玩笑地说,我能把我的月儿嫁给谁呢?嫁给谁我都不放心,就让她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吧。”
“女儿明白母亲的意思。”
“和母亲说说,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月姬抬头想想:“女儿不知。”
公主微笑着看向远处,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什么样的男人会让我的月儿动心呢?”
公主说着这话,月姬心中竟浮现出明石的影子,母亲唤她,她吓了一跳。
公主有所察觉,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放下:“我十二岁与你父亲定亲,你父亲大我五岁,因为城濮一役当时已名满天下,我的伯父为答谢千夜侯的解围之恩,将我许给他的世子,当时的我知道自己要嫁人了,可是不知道嫁的是怎样一个人,我很不安,很不愿意,只是我没有别的选择。直到大婚之夜,你的父亲掀开我的盖头,我才见到这位人人传诵的少年英雄,原来,他也很不安……”她娓娓地讲述,始终带着笑,讲到这里不觉脸有微红。
“可母亲也说了,父亲是个大英雄啊!”
“月儿,我们选择不了嫁给谁。母亲嫁的是位侯爵,而你未来的夫婿,是王,普天之下,只此一位,你的父亲是个大英雄,可你的父亲也是他的臣子。”
月姬露出难过的神色,望着水中,一群红锦鲤摇头摆尾地挤在一起。
公主优雅地起身走到女儿身边,搂过她,轻轻地抚着她的头,脸上却是少见的忧虑之色。
小灵狐趴在马背上,看着明石刷洗三青马。这匹马来自九原,是大折满伊祁氏长子求亲的礼物,千夜侯虽然婉拒了婚事,却为女儿将这匹马留下了。九原乃游牧部族,马为上品,三青更是极品。
明石头戴昆仑奴面具,一身乌衣短打,长发以细绳粗略地束起,他举起一桶水哗哗倒在马身上,小灵狐已经跳上了他的头顶。
“他真的很像战族,你看他的身形!”
“是啊,不看他面相分不出。”
“他走起路来也很威风!”
“灵族原来竟如此漂亮!”
“别说了,别给小姐惹出祸事!”
“是!”
后院的侍女忍不住小声议论了一番。
“小姐!”
月姬示意不要出声。她站在门廊,远远看着小灵狐与明石亲昵地嬉戏,她想起甘华林中的事情,他宽阔的胸膛,还有这唬人面具下一双令人又爱又怜的眼睛,她心中生出无限惆怅。盛传灵族有蛊人之媚,看来是不假的了。
朗月之夜,甘华林笼着清冷的月色,林中的风吹草动一目了然,明叔背着手站在蜂坊前的小溪边,小灵狐隔着溪流与他对视着,眼里满是焦虑与无奈。夜风阵阵,带起林子里沙沙的声响。
马厩中的明石躺在草垛上,透过面具凝视着漫天的繁星,三青马在熟睡中轻轻打着呼噜。
一身白色中衣的月姬在书案前翻阅简牍,内中零星收录着关于灵族的记载,案头堆满了老旧的简牍,高大的烛台立在书案边,台上的白烛都已燃去了大半,积了厚厚的底,顶上的一支,火苗显得比其他的更为细长,像只眼睛一样忽闪忽闪的,一滴烛泪滚落下来,很快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