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合上眼睛,沉沉入睡。梦中,她又见到了母亲,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牵着她的手,笑容可掬地抱着她穿过喧闹的市集。
突然,地面上凭空冒起一阵浓浓的白烟,她感觉,母亲抱她的手松了。
等到烟雾散尽,母亲就不见了,她惊恐地左顾右盼,四下寻找,扯住来往路人的衣襟,带着哭腔问:“你,你看到我娘亲了吗?”他们无一例外地摇头,继续向前赶路。
落雁半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紫纱帐外,碧痕还没睡下。听到落雁在睡梦中哭泣,赶忙起身,拉开半边帐帘,落雁一只手恰好伸了出来:“娘亲,不要走。”碧痕不暇思索,握紧了这只手,攥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腾出一只手来给她擦汗,一边轻声唤到:“小姐,小姐,你还好吧?”
落雁醒了。看到这般光景,知道自己失态了。忙抽回手,镇静地说:“没事,做了个噩梦。对了,你跟他,到底算是什么关系?”碧痕多少了解点这小主子的脾气,遇到不愿意说的事,就找个话题,把事岔开说。
碧痕趁势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说道:“小姐既问起,奴婢也不敢欺瞒,今日白天的事,碧痕先多谢小姐庇护了。那日,小姐叫奴婢去后花园采集桃花花瓣,碰巧遇见了他,他说他叫满福儿,景元主子的仆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再没别的事了。”
落雁半信半疑地扫过碧痕的脸,心想:也不知道这丫头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唉!这姑娘大了,心也野了,俗话说的好啊,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这碧痕打小就跟着自己,也快十六岁了,是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她缓了口气,淡笑道:“你跟我这么久,我对你怎样你应该很清楚,婚嫁之事,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不可当儿戏。你现今还是没有出阁的姑娘,断断不能和男子有什么不清白的事,否则,日后夫婿就不会珍惜你了。”
“多谢姑娘提点。”碧痕感激地又磕了一个头:“小姐,奴婢和满福儿只有过一面之缘,我们之间绝对是清白的,请小姐放心。”
“你也不用老跪着了,起来回话吧。”落雁靠在在枕头上说。
但见碧痕面带羞涩,想说什么又迟疑不绝,终于咬牙,鼓起勇气说:“小姐,奴婢与满福儿两情相悦,……”
“什么?你,你,”落雁惊道:“你好大的胆子!”
“小姐,奴婢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奴婢认为,爱从来就不是件羞耻的事情。真的到了那一天,请恕奴婢不能再伺候小姐了。”
落雁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她万万没有想到,身为下贱的碧痕,竟然对爱会这样大胆执着地追求。“爱从来就不是件羞耻的事情。”说得多理直气壮。落雁恍惚觉得,没有念《四书五经》,也有没念的好处。至少,在遇到真爱的时候,可以义无反顾地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不会有什么牵绊与拘泥,可笑啊,自己对爱情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奴婢。
屋里的灯芯被拨得澄亮,通红的烛身上有一道道凝固的泪痕,蜡烛的眼泪。落雁想起了一句诗:“红烛自怜无好计,替人垂泪到天明”。她与它,该是同病相怜吧,她就像个戏子,在别人编排好的故事里,孤独地流自己的泪。一旁,碧痕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小姐,奴婢好歹也伺候你一场,有的话,虽然知道是大逆不道,但还是要说,而且,也只对小姐一个人说,奴婢信得过小姐。很多事,很多人,一旦错过,就不再会回来了,所以,在碰到时,一定要好好把握,算是对自己负责。”
落雁心突地一跳,强克制住奔腾的思绪,勉强笑道:“你这个丫头,没羞没臊的,话越说越不着边际,越说越离谱了。这话让其他主子听去了,你还要命不要?”
碧痕吐了一下舌头,亲昵地说:“这些话,都是奴婢的娘亲去世前跟奴婢说的,娘亲也有年轻时喜欢的人,可两人都不说出来,生生地给错过了,为此,娘亲后悔了一辈子。”
原来如此。是一个错过了真爱的女人在临终前对孩子的殷切叮嘱,自己错过了一时,后后悔了一生,希望孩子不要步她的后尘,能够把握住机会,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这些富贵闲人只会笑贫贱人家粗野,眼皮浅,不想,他们中间还是存在有过人见地的人的。
自己不是碧痕。在婚姻上,碧痕比她的自由度大。府里的丫环,只要求了主子,便可以跟喜欢自己的小子走了,她却不行。诚如沈景元说的,她是沈家的人,要为沈家的前途尽一份力。母亲想必已经知道了,可也无能为力。落雁不怨母亲,因为,母亲人微言轻,又背了个歌妓的前科,说的话,还不如府里一个管家来得响亮。
剪不断,理还乱,是三更里的愁绪,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啊。碧痕这番体己话,是说到落雁心里头去了。
叶与非。你在哪里?你可知道,自那日与你相见,你亲手赠我以西域香帕,我便在心里,深深烙下了你的模样。你漆黑的眼眸,洁白的牙齿,矫健的身躯,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投入你宽广的胸怀。我是大哥哥手中的一颗棋子,一言一行,半点由不得自己,我虽贵为沈府的三小姐,但这些年,我一个人,真的走得好辛苦!
泪,无声地滑落下来。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连真心话都不能说一句。叶统领,你若知道了雁儿的身世,会不会也像其他人那样,看轻雁儿呢?
觉得在一个奴婢面前落泪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落雁忙抬手擦掉了,那方香帕不经意间从袖口掉了出来。碧痕眼尖,笑了,落雁被看破了秘密,想藏已经来不及了。
“碧痕,这香帕的事情,别到处声张。”落雁不好意思地嘱咐道。
“这个小姐大可放心。奴婢看小姐与那位叶统领,可真称得上是男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呀。怪不得,听老夫人身边的丫环们传言,说,叶公子想托人来向老爷提亲呢。”碧痕兴奋地说。她刚才来找落雁的时候,碰上红裳和映月捧着茶点进养心阁,路上闲聊说及此事,便留心记下来了。
“小姐,这话是奴婢无意从红裳和映月闲聊中听得的,要不要奴婢去找她们问问明白?”
落雁怔怔地,不语。思绪,翻江倒海。他来了,到底是来了。他没有骗她,真的向父亲提亲了。只是,父亲会怎么说?大哥哥又会怎么说?他们会连成一气,极力推诿反对吗?父亲,这可是您亲生女儿一生的幸福啊!
惟愿,一切安好,佳偶天成。
说不定,不久,她就能披上漂亮的嫁衣,做他美丽的新娘了。她要,把他俩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寓意“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还要为他绣一块鸳鸯戏水丝帕,用双面绣法,要比赏给碧痕的那块还要精致。果真那样,母亲会是怎样的高兴啊,那颗悬了一辈子的心,总算是可以稳稳当当地落下来了。
她的那个他,眼神,那样的明灿,笑容,那样的华美,在他面前,她又是,那样的柔情似水。除了碧痕,没有人留心到,自见过了他之后,她身上随风飘散出一种幽幽的香气,遐想里,爱情溢出了寂寞的气息。她是一朵,等爱的蔷薇。
她忘不了,叶与非凑到她耳边说话时,口腔中淡淡的烟草的香味。这让她想到了父亲,儿时常常会吐烟卷逗她开心。她,找到了一丝久违的亲情的回忆。
“小姐,小姐,”碧痕看到落雁目光清澈,粉面含羞,时而欢喜,时而又露出忧虑之色,有点不知所措,那方才出的主意,还等着这主子回话呢。
落雁从思绪中醒来,摇了摇手,说:“不必了,这府里,一向人多口杂的,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个麻烦,你权当耳边风,听听算了,我也乏了,睡去吧。”
“是,小姐。”碧痕有点扫兴,还是应下了。主子的话,不管对错与否,都要听。
碧痕躺在床里,辗转难眠,许是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兴奋得睡不着。索性侧过身子,翻出小姐赏的那方鸳鸯丝帕,含笑抚摸了起来,不觉睡了。
次日晨,大约到了府里用早餐的时刻,外头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还有,打骂声,女子的哭声。像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落雁并碧痕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碧痕说了句“我去迎着”,便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