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里才休息了片刻,便有丫环来请,说是老夫人叫了府里很多女眷,大家聚在一起打茶围,聊天,喝茶,想唤她去跟前伺候。偌大一个沈府里,七大姑八大姨,住着成串的旁系亲戚,好多人,落雁都认不得。这次,老夫人的意思很明了,就是想让她多认几个亲戚,彼此多熟络熟络感情。
落雁靠坐在铜镜前,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满意了,方跟着丫环去老夫人住的养心阁。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的女人聚在一处打茶围,无聊不嚼点舌根子也不合常理。
走过了几个重重叠叠的垂花门,落雁才来到养心阁门口。阁里中间一张大桌子,尽管隔着一段距离,落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老夫人,她生着这个年纪常有的一副慈悲仁厚的脸庞,此刻,正端坐在桌边正中,左边、右边,都是一群打扮得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有的瞧着挺面生,大概有在府里碰过一两次,但印象不深。
隔三差五地叫些个女眷来聚聚,一来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二来,问问各处的生活情况,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
看到这些女人,落雁才真正体味到了何谓无情岁月,厚厚的脂粉,仍掩盖不住风尘侵袭的痕迹,还是让人轻易看出了年龄。
丫环进去通传后,出来,引落雁进去。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落雁,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落雁落落大方:“给老夫人请安,给各位夫人请安。”
老夫人看落雁,露出慈爱的微笑:“雁儿来了,免礼免礼,来,到祖母身边来。”落雁扫了众女眷,恭顺地说:“不了,雁儿就在这里站着,老夫人有事便唤。”老夫人知道她素日谨慎,也不坚持,对众女眷道:“这是府里的三小姐雁儿,平日不常露面,你们有的可能不打认得,大家都是沈家人,不必太拘礼,有话随便说说。”
“雁儿小姐是二姨娘的女儿,听说,不久还为二姨娘选了两件上好的瓷器给送到佛堂里去,唉,这二姨娘真是有福气呀,生下孩子扔给大房带,自己进了佛堂,如今孩子还这么孝顺。”三姨娘陈氏率先发话,语气酸酸地。
沈夫人心胸开阔,并不介意。众人听了,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茶围,探究地望着落雁,老夫人看出落雁有些难堪,忙开口解围道:“哦,有这回事?雁儿平日里就是个孝顺的丫头,什么好事儿都会惦着她娘,所谓母子连心,这事儿原也不奇怪。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明白了。”看到老夫人这么护着落雁,三姨娘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不给自己长脸,只得不自然地笑了笑,接到:“那妾身就借老夫人吉言了,希望以后也能生出个孝顺孩子来。”众人随声附和,阁里一团和气。
说者有意,这听者也有心,三姨娘这番话,落雁可是听得明明白白,进到心里去了。她微微地笑道:“三娘这话,真是谬赞雁儿了。雁儿自出娘胎便没在娘跟前尽孝,只能这样亲近娘亲了。更何况,那瓷器,虽说好看,毕竟是小门户烧制的,娘亲对此没讲究自然不介意,若是送了大娘,雁儿还怕东西上不了台面呢。”
老夫人见落雁说出这样的话来,知道她是怕大房不高兴,指着落雁道“你瞧瞧,这小丫头把那话儿上心了。呵呵。你们还别说,若论起老爷这三个孩子,她那两个哥哥还真真不及这个丫头细心体贴,大儿子为生意忙得是晕头转向,二儿子又不长进,成日只知道玩乐,倒是这丫头,时时记挂着爹娘,也不枉老爷多疼她了。”又转向沈夫人,说:“当然,也是你一向教得好。”
老夫人在沈府里,那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加上众女眷又惯会见风使舵,曲意逢迎。今见老夫人如此喜欢落雁,赞扬大房,纷纷附和道:“是呀,是呀,三姑娘小小年纪,便知道百善孝为先,这真是,沈姐姐教导有方啊。”
沈夫人何等灵透的女人,怎会不明白落雁的心思,心里不免宽慰,不由感叹道:“老夫人说的不错,我那两个儿子,一个一头扎进生意里,名曰干大事业,一个一味地贪玩,我跟前,也就剩下雁儿这个丫头,时常记得我这个半老的婆子,不时来问安。看来,还是生个女儿好啊。”
众女眷一阵唏嘘。三姨娘磕了个瓜子,瞥了眼落雁,心想,真没想到,二姨娘那个软柿子,竟生出了个机灵聪慧的女儿,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可,终究还是不服气,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老爷至今仍对二姐姐不能忘情,这三妹妹现今又得老爷,老夫人,大姐姐欢心,这点,真是像她母亲呀。”
落雁的脸色晦暗了下来。她听得懂三姨娘的话外音。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就明白地提醒她,她的出生低人一等。也是,她三姨娘虽是丫环出身,但也是好人家的闺女,可自己的娘,一个风月场中的歌妓,就算守身如玉,可整日里迎来送往的,再清白,又能够清白到哪里去呢?
作为一个女人,最不幸的,就是不得不陪着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睡觉;最悲哀的,就是不得不对着一个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笑。等到人老珠黄了,便如同一件被废弃的衣服,被随手扔在一个冰冷的角落里。这就是歌妓的命。母亲,算是她们中命最好的一个了,该知足了。
老夫人深知落雁母亲的出身,说实话,自己也委实介意,这类话语,自她母亲入府来,便不绝于耳,只要不是****得不堪入耳,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一一过问,倒是儿媳妇的那一番话,她感慨良多。
她十六岁出嫁,成婚当日,曾经深爱她的男人伤心离去,那个她深爱的男人揭开她的红盖头,两人一起喝交杯酒,誓言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谁知,世事多变,沈家一天天繁荣起来,可她的丈夫,却积劳成疾,在娶了一个二先她而去。天意弄人。当爱她的人,她爱的人统统一去不返时,她只能擦干了眼泪,选择了坚强。从此,当了沈家的掌门人,大小事务,件件上心,为沈府,赔上自己全部的青春与精力。
她也是女人,也需要爱,也需要被呵护的感觉。自己这桩婚姻的本来面目,便是,男主外,丈夫在外面为生意打拼,女主内,自己守在家里,为丈夫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这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婚姻生活。
谁料,飞来横祸。丈夫过世,留下她与二姨娘周氏,周氏只专心于做女红,根本帮不上生意上的忙,她觉得,自己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没有关心,不会有人知道,一个人的时候,她常深陷在无边无际的恐慌中。
一个女人家,为了沈家的生意,一次次地在外抛头露面。好在社会风气还算开明,没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人前,她也算是风光无限,生意场上,一呼百应,愣是把丈夫留下的基业发扬光大,开了十几间分店,没人要求她这么做,这担子,是她给自己加的。
如今,她老了,生意上的事,也不用她过问,自有人替她张罗着,她也无法再像年轻时那样在生意场上纵横,当女强人了,她,悄悄隐退了。但她却很满足。终于一身轻松了。此时,不比当家时,不想听的话,她可以不听;不想见的人,她可以闭门不见;不想陪的人,她可以拂袖而去,总之,一切不想受的委屈,她,终于可以不再受了!
想了许久,老夫人才回到现实里来。她看到落雁暗淡的脸,于心不忍,安抚地说:“我看,她娘是她娘,雁儿是雁儿,雁儿可是我们沈府里如假包换的千金大小姐,尊贵着呢!”一语末了,在身边腾出了个位置,冲落雁招招手,说:“来,雁儿,坐到祖母身边来,你身体才刚好,别一直在那里傻站着。人要活得有尊严,就要为自己争个一席之位。”
落雁略有所悟,低头沉吟。彼时,碧痕来寻她。说是郎中叮嘱,病才好不久,这段时间要提早休息。老夫人挥挥手:“雁儿,去吧,早些休息。”
落雁自知沈母疼惜自己,也知道,这一露面,不少女眷嘴上虽不说什么,肯定转个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凑在一处嚼舌根,她的身世,不久会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一项谈资。她仿佛看到她们妒忌地说那三个字:“狐狸精。”
也奇怪,本以为想到这,自己会怨恨,至少,会怨三姨娘,可,为什么心态如此平和,其实,人都一个样,坐下来议论别人,走了,被别人议论。还是想开点吧!
看来,凡事都不能太在意,尤其,是让你不开心的事。她猛然想起了在水月庵静和师父的禅房里看到的一幅字:“常想一二。”是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二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常想一二”了。
睡前,又喝了一碗热乎乎的姜茶。是碧痕特地生炉子熬来给她暖胃的。入口,甜甜的,辣辣的;入胃,暖暖的,很舒服。
也只有碧痕会如此用心伺候她了。到底是陪她多年的眼前人。上次,碧痕回了几天老家,临时换了个小丫环来伺候,泡个茶泡了四、五遍才勉强能入口,洗脸水不是太冷就是太热,说她几句,还一脸的不高兴。
想到这里,她,是真心地感谢碧痕。于是,在碧痕替她放床帘的时候,真诚地冲她微笑:“碧痕,谢谢你。”碧痕老大吃惊,落雁很少这样客气,因为,自己身份是奴才,这么做,那都是应该的,是在尽一个丫环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