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你的头发乱了,这样子,不宜外出见客的。”看沈景元告辞,落雁柔柔地说了一句。天色愈发明亮,清冷的风刮进来,无可阻挡。沈景元的眼,空洞茫然,在落雁仔细看清它们的一刹,竟窥探到了蛰伏在他灵魂深处的一丝无奈与迷茫,像一幅掏空了的相框。他,也有找不到方向的时候。
“难为妹妹提醒。”沈景元甩甩头,一捋头发,头也不回退了出去。自己的仪容,他自然会非常注意,他深知,乱发不宜会客,况且,他已经在贴身口袋里随身带着一面小镜子。
沈景元刚迈出门,满福儿就迎了上来。沈景元没理他。只顾低头走路,一双镶玉丝绸鞋踏的地面“噔噔”作响。满福儿紧跟其后,什么话也不敢问。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谁又给这主子脸色看了,我可得放机灵点。
回到卧房,沈景元照了照镜子,把一缕散发用宽扁夹夹好,不一时,就开门出来。满福儿不敢怠慢,只倒垂着双手,赶紧几步,凑上前来静听吩咐,不安如逃避猎捕的兔子,心里念叨着菩萨保佑,沈景元别难为他。
沈景元看了满福儿一眼,边走边说:“陈公公的事,就由你跑,要多听宋总管的意见,把这档子事当你亲娘看。”说完,翻身上马,留满福儿独自愣在那里。
身边早有三两个小厮听了话去,不待满福儿回过神来,就围住他:“满福儿你真真好运气呀,摊上这么个差事,宋总管没少给辛苦钱吧?既得了,也不能太小气,总该请大家吃个饭吧?”
“天地良心呀,瞧这话说的,你们也不怕天雷劈!说话要有凭据的,这差事不过替人跑腿,这话我先记下了,等爷哪天有空,传给他去,看你们那个月的月钱还领不领!”满福儿咬牙切齿,又发誓又开骂,转身要走。
几个小厮见他面红耳赤的,方才知道闯祸了,立时慌了神,扯住他的衣袖,嘴里说得比抹了蜜还甜:“好满福儿,哥几个开个玩笑罢了,只要能消您老的气,我们几个,听凭你处置!只求您别让爷扣我们的月钱。”
见他们求得着实可怜,满福儿的心也软了,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缓缓地说:“大家都是靠着每月那几个子儿养活家人自己,我岂有不晓得的道理,你们既知错了,我也不追究了。只是,以后说话注意点。”满福儿说着,便想起那日在房门扣撞破宋总管的丑事,不觉心惊胆战,不无感叹地说:“横竖都是下人,让人指使来指使去的,主子哪日不高兴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满福儿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越来越小,只听见粗大的呼吸声,一浪荡过一浪:“这些话,我本不想讲,可不讲,憋在心里头闷得慌,你们说得也对,可这府里,主子的心似海底深,再好的运气,却连身家性命都不能稳稳当当地保存。”
满福儿说着,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身旁的几个小厮却收敛起笑容,纷纷唏嘘感叹起来。再没有谁比他们更能体会受制于人的各中滋味。主子对奴才,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因此,他们要时时担心,主子脸色一变,处罚就随之而来了。府里的规矩,一条条一个个,簌簌地排列到大门口,像他们现在这样背地里议论,那真是不识规矩,若让主子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领受惩罚呢。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古来先贤的话,是如此的精辟,一针见血。而他们,注定了这辈子做那个劳力者。永远翻不了身。
同病相怜。满福儿和几个小厮各怀各的心事,圈在一处,满脸愁容。不想老夫人房里的陪房周瑞家的路过,便走过来,皱着眉头问:“你们哥几个好清闲呀,这大清早的,不去各位爷们,姑娘那里候着,倒跑到这里来闲叨磕,看你们个个拉着个脸,想来有烦心的事,要不,跟我好好说道说道?”
几个小厮当下就傻了眼,府里人都知道,周瑞家的,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又喜欢到主子跟前拨弄是非,如今叫她撞上了,少不了一顿好训。满福儿到底见过点世面,不慌不惊,上前扶住周瑞家的手,搀她在石头上坐着,又转到背后,攥起两个小拳头,不轻不重地给她捶着,赔着个笑脸说:“奶奶别多心,小的们在府里头好吃好喝的,哪会有什么烦心事。只是刚不久,景元主子照老爷的吩咐,打发小的去赵姨娘那里转转,看看她有什么需要。这个赵姨娘,小的们就不懂了,好日子明摆在眼前却不过,跑到佛堂里去念佛,这日子过得真是,小的们都为她难过。”
周瑞家的缓了缓口气,沉吟了半晌,才悠悠地说道:“这个赵姨娘,也是天生的好脾气,自打进了府来,从没粗声粗气地同下人讲过话,好像也极少使唤过人。眼见得有些个欺软怕硬的奴才都快爬到她头上去了。也是呀,谁叫她身世不好呢。可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呀,这一辈子,只能与青灯古佛相伴,最终老死在佛堂里了。”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周瑞家的自顾自地说,一边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又扫了众小厮一眼,起身道:“既是没什么大事,我也就回去了,你们一个个,该干嘛就干嘛去,别在这里偷懒,哦,对了,顺便跟你们说个事儿,从这个月十五开始,赵姨娘日常的用物,老爷特地吩咐过,每个月要检查一遍,看看什么不够用了,及时通知宋管家给补上。人虽不常露脸,但也应该时常关照着。别让她受冷落委屈。你们几个别看这只是件芝麻大小的事情,老爷可上心了,倘若有人看轻赵姨娘,短少了她的日常用品,叫老爷知道了,可是要被拖出去挨板子,说不定,还会给轰出沈府的。你们几个可听明白了?”
满福儿忙向她施了一个大礼,笑道:“得勒,奶奶,小的们这里谢过您了。您老的话,我们可记下了,每天一起早,默念一遍,您看,这样可使得?”
一句话,周瑞家的忍不住笑出了声:“瞧这张嘴,真甜死人了,怪不得爷们儿成日里带着,舍不得放出府去呢。宋总管有话,赏你跑路钱,到我那里领去吧。”
满福儿一头应答着,一头打发小厮们去大厅候着,自己跟周瑞家的去了。
两个人行到一个僻静处,周瑞家的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递给满福儿:“这里头是二十两银子,足足抵过你两三个月的月钱了。宋总管带过话来,说你为今年钦点御绣坊的事儿,着实辛苦,还说,小孩子家,事情做的好不好是要紧,但更要紧的,是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去说。你记下了?”
满福儿灵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可也装着不知道似地说:“多谢奶奶,若有空,烦请跟宋总管知会一声,小的只知道尽心去办事,别的,小的耳力不好,嘴巴也笨拙,一概不知,也就无从论说了。”周瑞家的满意地笑了笑,不再多说。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是,你犯不着捅破那层纸,他也知道你的意思,省心,省力。
小人喻于利,可是,在柴米油盐的面前,恐怕很多人,都愿意当一回“小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