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王维桃源行
第一章雪夜长笺
1
峨眉山下罗目古镇，位于平原山区交界处。有四横八竖好几条保存完好的老街，徜徉其中，惊喜地对着有代表性的老房子拉开镜头，古镇居民我行我素，表情淡漠，男人在小馆子里吃饭、喝酒。妇女挤在门前聊天，老妇人独自在街巷穿行，似乎是被遗忘的角落。
彭阳来到古镇后面靠山一侧的河边，开始作画。雨中的深山，白雾茫茫，似乎还能听见马帮的驼铃声，让人感到丝丝寂寞。
天色已暗，只能在古镇小住，街头有一坐风格清奇的四合院落，布满门钉的大门上方写着‘秦人客栈’四个字。
走进院中，是一个洁净安静的川西南院落。
雕花的门窗，石头水池，盛开的莲花，建筑仿佛已有历史。
看见一位女子，在花盆里插着一枝水仙花，乌发披肩，对花照人。
她发现了我们，端静地朝我们走来，她的步姿，让人想到一个词：风回雪舞。
她有着黑玉一般的眼睛，是气质古典的女子。
她叫罗目，和古镇同名，是客栈老板的女儿。
那天，是我们三个年轻人的第一次相遇，罗目是个外表端庄娴静，内心火热的年轻女子，她对艺术家有特别的偏好，知道我们来古镇采风，对我们表现出好感，安排我们住在一间陈设简单，但极为洁净的房间，全套的木质家具，花瓶里插着百合花，床头奇怪地放着一本诗经。
我问彭阳，觉得罗目怎么样
他只是笑笑，他总是这样的性格，过于内敛，让人琢磨不透。
我和彭阳出生在同一个县城，他的父亲是我父亲的领导。我们在同一个家属院长大，他比我大三岁，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儿。彭阳从小学习成绩一般，可是对绘画有特别的偏好，小学五年级就看见他背着画板去写生，是小画家。我上高中那年，他正好考上美术学院。
这次罗目之行，是受彭阳的邀请陪他来古镇写生。
城市的繁杂让人看不清自我，我们太久没有回归清净原朴的生活。
古镇的夜晚极安静，寥寥几点舍火，雨后丝丝清凉。
早上，小窗轻推，云山日出。
彭阳来到小院作画，画一只晨曦中慵懒的猫。
那是一幅静物画，淡淡光雾中，蜷缩着一只花色小猫。
它仿佛注意到了有人给它做画，瞪着两只褐色眼睛，保持静止状态
罗目在阁楼上注意到了这一切，她不由地来到彭阳身边，观赏他作画
彭阳聚精会神，在它的笔下是晨光中一只灵动的小猫。
罗目微笑着，带有几分欣赏，几分羞怯。
彭阳注意到了罗目，问她想画一张画像吗？
罗目闻此，笑靥如花。
她端坐在院落里，一身花色毛衣，长发披肩，是那样的静美。
我不禁给她拍写了这张人像照。
彭阳眼神专注，在他笔下，罗目有了另一番风情。
罗目很满意彭阳的画作，为了表达谢意，她邀请我们去楼上喝茶。
在茶室，她拿出一罐自制的炒青，说是明前随父亲在峨眉山万年寺采摘。
她有着娴熟的茶道姿势，只见轻漾小壶，冲出淡绿色的清澈茶汤，那果然是好茶，飘出清澈的栗香。
我们三人围桌而座。一边品茗，一边聊天。
原来罗目就出生在这峨眉山下罗目古镇，上大学之前没有离开过四川，去年终于考上了燕大财经系，虽说算不是名牌高校，但毕竟上了北京，而且是热门专业。父亲一直希望罗目考上北京的高校，他对女儿有着殷切的期望。因为国庆节放假，她才从千里之外回到峨眉小镇，有了我们这番相遇。
她虽然读的是财经专业，却对艺术充满了兴趣，并且爱读书，涉猎广泛，从米开朗基罗到佛洛依德，从倪瓒到东山魁夷。
我们惊讶于这样既美丽又知性的女子。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充满了安静的灵性。
她较沉默，感觉到把我们当成久违的朋友抑或是难觅的知音，却总是矜持地说出平静的话语。
我说，她像春秋战国时代的素美女子。
彭阳说，有几分虞姬的味道。
诗经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是一次美妙的邂逅，是多年后依然会在眼前重现的镜头。
那天下午，我们不舍得离开了古镇客栈，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她在门前笑着说再见，我们第一次相见，却似乎是在告别久违的朋友。
2
那年，我刚毕业，为了生计在省城一家中学教书，过着一种枯燥郁闷的生活，
我从内心怀疑自己读师范是否是正确的选择，我对一成不变的生活，封闭的教师圈和应试教育心存芥蒂，我想尽量给孩子们灌输自己的教育思想，用自己自由的方式教学，却招来了校方的过问，他们说如果我再胡乱教学，将开除我，终于我妥协了，按照他们一贯的教育理念教学。但我还是鼓励孩子们发现自己的特长，而不是一味的盯着分数。在应试教育的压力下，许多孩子一头扎在题海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看不清自己的特质，不能对未来的人生有初步的规划，目标只为高考。
课余，我的大多数时间用来上网，用即时聊天软件和天南海北的朋友们瞎侃，那时我的屏幕上经常闪烁着罗目的头像，记得很清楚，她用的是软件内置头像里的长发女子形象。
她告诉我，她第一次上网是在学校的校内网，她惊奇于这种交流方式，仿佛是为她了解世界打开了窗口。
她说她交了许多网友，和很远地方的大学生打电话，她说有一个湖南的男孩刚上大一，很孤单，希望在圣诞节的时候收到一张卡片，她竟然真的精心挑选了一张风铃卡片从北京给他寄去。
她说他们班级举办舞会。许多男生和女生都有了心仪的对象，她也是常被邀请的对象，但她一般拒绝，她不想和不喜欢的男生跳舞，因此，越来越多的男孩子觉得她高不可攀。但其实她心里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是她的辅导员，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长的十分潇洒，常穿蓝色牛仔裤，条纹衬衣，带眼镜，显得斯文儒雅，说话却幽默风趣。
但一个学期能见到他的次数则寥寥无几，他也不一定能注意到她，
她真正对他动心是一年春天樱花盛开的时候，学院的樱花久负盛名，有成群的人聚集在花树下赏花拍照，那天同舍女生相邀去樱苑赏花，天气十分好，蓝天，有淡淡白云。意外的是在那花树下，她看见了他的笑脸，他仿佛也注意到了她，那是一种微波轻漾的感觉，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
从那以后，罗目确定他是她喜欢的男子，幻想他们在一起的样子。
罗目告诉我，为了和他相见，她常出没在教师宿舍前的小路上，希望能和他邂逅。那一次，真的遇见了他，她微笑着叫他周老师，他微笑着停下脚步，和她攀谈。她珍惜每一次相遇，在笔记本上记下每一次邂逅的情形，4月28日，天蓝，穿一件蓝色衬衣，笑容大方，露出洁白牙齿。5月13日，阴天，看见他的背影，格子衬衣，卡其色西裤。
年少时的爱情总是能被轻易折断，幻想总有破灭的一天，那天罗目给我发来一个哭泣的表情，说她看见了他和一个女生携手散步的情形。她失望极了。
我说罗目，就此了断也好，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那一年，罗目每天都在学英语，专致于四级考试。
那一年，她很努力，在图书馆里渡过寒暑，不理会男生的搭讪。
那一年，她在一年之内通过了四、六级。
但她告诉我，在闲暇的时候，她依旧会去那条小道，只为遇到他。
3
暑假，我带孩子们去北大、清华参观，第二次见到了罗目。
那是一个清朗的北京秋天，天高云淡，柳树开始发黄，一只只喜鹊在草地上觅食。
我和她约好在校园门口见面，黄昏时分，天空出现一抹紫色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牛仔装出现在我眼前，好一个洒脱的女孩子，这应是她的另一面。她带我去五道口的韩国馆子吃饭，点了那里的特色猪肉大葱春卷，我发现她心情不错，露出年轻女孩特有的笑容。
北京真是个国际大都市啊，有形形色色的人，数不清的美女帅哥，我说。
是啊，这里是北京的韩国人聚集地，有很多韩国人开得餐馆和商店。罗目说。
你旁边不就是一个韩国帅哥和一个中国美女吗
我小声说道。
她是对面大学的校花，罗目神秘的说。
我问罗目准备考研吗
她说考研太累，要好好享受大学时光。
我问她毕业后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她说没有想过，不过，想留在北京。
我说在地铁上看到一位小帅哥，抱着吉他自在的弹唱，声音特别好听。
你开始向往北京了，罗目说。
是啊，我说。
她带我去看了电影，叫《周瑜的火车》，告诉我想邂逅孙红雷一般的男子。
我送她回学校，那晚风很大，我告诉罗目我过得不开心，不适合当教师。我是个创造性思维的人，不适应在规则下生活。
罗目说，她能理解，她也不想在鸟笼里生活。她认为我该去找个女朋友，展开一段恋情。
我们在午夜里告别，我和一个外国人搭一辆出租车回去。
彭阳的广告公司从深圳搬到了北京，这几年，他为多个楼盘做广告策划，虽然是学美术出身，但他也很有广告头脑，时常能想出吸引人眼球的点子。他有一女朋友叫小天，艺术学校毕业，在北京酒吧唱歌，长得像周迅，她和彭阳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而彭阳对她像着了迷似的，一往情深。别看彭阳平时酷酷的，可是在小天面前却没有了清骨，像宝一样供着。小天喜欢时尚，每次陪她购物。都会用去他一半的收入。
一天，彭阳告诉我，和罗目联系上了，他们约在后海酒吧，听小天唱歌。
那天，罗目特意换了紫色纱裙，戴白色圆帽，彭阳在后海的柳树下等她。
他们在后海走了一圈。那是好的天气，春风吹起罗目的发丝。
这是一间不太豪华的酒吧，一堆年轻人在外面打闹，她看到了小天，一身典型的歌手打扮，她唱起张惠妹的一支歌，其实蛮好听，但是没特色，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好几个歌手的影子。
彭阳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他告诉罗目，小天其实过的不容易，从小家里穷，学习又不好，高一偷偷买王菲的磁带，被母亲打。高中一毕业，就跑到北京当北漂。
小天走下了台，坐在罗目身旁，她是个性情活泼的小女孩，提出玩骰子游戏，输了的罚酒。
罗目很少去酒吧，也不会玩游戏，被灌了好几杯啤酒，但是，她很开心。她希望见识形形色色的人。
4
那年圣诞，我意外地收到罗目寄来的一张卡片和一封长信。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省城下雪了，雪不大，就那么飘飘洒洒的一个小时。推开窗，让清冽的夹着雪花的空气吹进房间。在不太明亮的灯光前，我打开了罗目素白的信笺。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们的相交并不深，但我却特别的信任你，你有一双纯净的眼睛，我想告诉你我和父亲的故事。在我一出生，或者我最初的记忆中就没有母亲，父亲一手把我养大，告诉我母亲去了远方。我常思念从未相见的母亲，一想起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我曾追问父亲，但他只说她去了远方。
我的父亲是个奇怪的人，和小镇的居民完全不同，他的书房装满了书，特别是古文。从小，他就教我读学校并不要求的三字经，上小学的时候，他把我托付给邻居芳阿姨，去了北方打工，过年的时候带回巨大的唐三彩骆驼，为我添置新衣，购买糖果，和芳阿姨一起吃年夜饭，你知道吗，芳阿姨就像我的母亲，是她给了我母爱，她承担了母亲一切应有的责任。我还记得那个温馨的场面，外面是爆竹的响声，芳阿姨、我、父亲围坐在简陋的小屋里吃牛肉汤锅。我清楚的记得，爸爸给她带上银色的项链。年后，爸爸又远行了，一直到小学五年级。
爸爸回来后，我们搬到了城里。爸爸和方阿姨顺利成章的结婚了。记得仪式上，我迁着她和爸爸的手，觉得自己终于是个有家的孩子了。
在爸爸的文学熏陶下，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兴趣，爸爸更是立志要把我培养成具有古典气质的女子。他让我学古筝，围棋，书画。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要求挺拔端静，不能像一般女孩子那样随意。
他禁止我早恋，多次赶跑了追求我的男生。他请班主任吃饭，拜托她对我最好的照顾。
但他也有严厉的时候。记得初二一次半期考试，由于感冒发烧，我在数学题上一下子不知所措，好几道选择题，答不上来，眼看就要交卷，自尊心很强的我，希望保持成绩在全班前三强的名次，于是照抄了同桌男生的试卷。
考试结果很理想，我向爸爸炫耀我的又一次好成绩。他却告诉我，老师发现了我作弊的事情，并偷偷告诉了他。
那一次，父亲用戒尺打了我，说我不知羞耻，我不服气含着泪说这只是一次小测验。他更加生气了，叫我跪下，说虽是女子，但也必须讲礼、讲信。
父亲就是这样的竭力培养我，我觉得我的内心始终背负着他的影子，在我内心是否真的想成为那样的女子呢……”
那年孟冬，我给罗目寄去一包院子里盛开的腊梅花，祝她安好。
5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锦春，7月的时候大雨倾盆，窗台上的夏兰盛开了。
秋天，校园里的桂花已经凋谢，叶子变成苍绿色，桂枝青黑苍穹，树下是一只白猫。
每天早上醒来，面对重复的一切，对生活产生疑问，还是憧憬着激情而饱满的生活啊。
罗目顺利毕业了，成功应聘到北京一家银行。
她被分配在银行柜台做一线员工。每天按部就班的做着重复的工作，轮流换两套固定的制服，保持微笑，即使在疲劳的时候。她为人谦逊礼貌，以柔克刚地应付着各色客户。白天坐柜，夜晚培训，生活局促，她努力适应。这是她留在北京的必经之路。
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元，为奖赏自己，她第一次去了星巴克，享受一个人看着窗外人流。切一块面包的感觉。她看着地铁上一张张疲惫的脸，那些歪着头睡觉的人，为自己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而欣慰。
她为芳姨寄去一对景泰蓝手镯，为父亲寄去一盒铁观音。她知道父母一定为她骄傲，即使她现在只是一名普通银行员工，但在北京扎下脚，就是不易。
这一年，罗目过得紧张、忙碌、充实，晚上她独自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看书，听音乐，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回忆那些樱花树下的春风人面。
就这样两年后，罗目被调任客户经理。这是一份相对宽松的工作，但是有沉重的存款任务，这对于罗目来说，实在太过艰难，在北京几乎没有人脉关系的她只能单枪匹马的靠自己打拼，凭着自己的长相、气质和谈吐，罗目吸引了一部分客户的注意，为了业绩，隔三差五地陪客户吃饭，听他们谈低级笑话赔笑、喝酒，每当回到宿舍，她倒在床头心里十分离乱，这太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了，都不是自己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唯一给她安慰的是同事小伟，刚开始小伟并没有引起罗目的注意，他是一个老实的小孩，刚刚走出象牙塔，是长相干净的小孩，五官端正，牙齿洁白，笑容纯洁，制服整洁。在这人与人逐渐勾心斗角的社会上，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中，这样的男孩引起了罗目的注意，小伟总是没有太夸张的语言和表情，像初雪，像白云。私下里，他们又常撞面，在食堂打饭时，在电梯里，甚至在逛街时，他总叫她罗姐。她觉得在本质上他们都是类似的人，安静，本分，缺乏做作与活跃。
客户经理李聪是腹黑型男子，做事干练，老辣，32岁未婚，罗目进银行没多久，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便展开了对罗目的攻势，总是开着他那辆宝马约她出去吃饭，罗目对他不反感，但也没好感，从内心来说，她既觉得这样腹黑的男子能保护自己的现实安稳，又觉得他们俗不可耐，对领导鞍前马后，唯利是图。在李聪的多次邀请下，罗目拒绝了他去洗温泉的邀请，答应了和他单独吃饭。他们约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罗目喜欢吃日本料理，喜欢那份恬淡与稀有的感觉。李聪经过精心打扮，擦了新一季的夏奈尔男士香水，这是他吸引女性客户惯用的“伎俩”，却还是赢得了罗目的好感。看得出李聪对女孩还是很有一手，关怀备至，需要什么服务，不要罗目开口，他就用他洪亮的声音叫来服务员或亲自鞍前马后。他们交谈起来，可是句句都不击中罗目的内心，他关心她的家庭，日常琐事，或者聊自己喜欢的足球，也许能击中许多女孩的内心，可是罗目就是提不起兴趣，但出于礼貌也是安静地倾听着，心里却觉着虽然只隔一张桌子，却似乎是很远的距离。
这几年，罗目感觉日子越来越孤单，偶尔她会想起和彭阳，她想找个人恋爱，可是内心里多年的心病始终没有消失，她想念她的生母，那是她一生的缺失，她渴望找到母亲，她时常在梦里梦见她，却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次，她看电视，看一个被拐卖的儿童长大后，寻找母亲的纪录片，她痛苦不已，那是怎样的感同身受啊，她觉得应为自己为母亲去做出一些努力。这几年过着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也积累了部分钱，罗目有一个想法，她想辞职，花一年的时间专门去寻找母亲。
这年秋天，罗目提交了辞职信，小伟送她到了机场，临别时小伟向她挥手，还是那一身蓝色大衣，白牙齿和暖暖的微笑。飞机上天了，掠过北京的一城烟火，再见了，这座曾经向往的宏大都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