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建丰元年,陵西淮城。
正是春日,晌午时分,后院里的迎春盛开正浓,香气扑鼻而入,温沅深吸一口,香味在肺中久散不去,她浑身仿佛顿时酣畅。
只要是自然的气息,别说是浓郁的花香,即便是泥土的浊味此刻也能让她甘之如饴。
因为,这一切都是生命的气象。
是的,这一切在善意地给温沅当头棒喝——丫头,你还活着呢!
活着?其实,她现在也不算活着。
因为真正的温沅确实已经死了,她现在不过是寄居在另一具躯壳上,这具身体的主人叫……叫什么来着?
“四小姐!”
身后的甜软呼唤飘然而至,听来很是舒畅。呵,被人叫了那么多年的帝姬,此刻却被唤作四小姐,温沅一时觉得新鲜。
她转身,手里攥着一朵花转悠,若无其事地看了看远处跑来的小姑娘,指了指自己,“你叫我?”
小姑娘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异怪一声,“这儿还有哪个四小姐,不叫您叫谁呢?”
如果温沅没记错的话,这个小姑娘应是叫兮子,是这具躯壳的贴身侍婢。
她还记得自己醒来时是这个小丫头在自己眼前直晃悠,一双手乱划,“小姐,小姐,您可不能摔死了啊!我没法向老爷夫人交代啊!”
“你谁?”
小丫头愣住了,继而又嚎啕大哭,“了不得了!四小姐本来脑子就不行!这会儿摔坏了脑子,连奴婢也不认识了!”
温沅还没空理会她的哭叫声,只是下意识的立即摸了摸自己心口……
严严实实的,没一个窟窿!
怎么会,她明明记得前一刻,是皇叔毫不留情地用那口锋利宝剑刺穿了自己的心口,闭眼前她还看到自己的血液从心脏喷涌而出!
难道我没死吗?
温沅警惕环顾四周,地下是四合院内,天上是浩瀚星空,还有春夜里的知了叫声。
这不是大梁皇宫!
她逃出来了,哈哈,她没死,她逃出来了!
“小姐……”小丫头见她神志不清,嘀咕一声,颓败的转了身,“我还是请大夫看看去……”
“站住!”
温沅一把想立起身来,屁股却是一阵钻心疼痛。
“哎哟!”她疼地立马又跌在地上,“怎么回事儿!”
小丫头连忙扒拉着看了看,“哎呀小姐!您掉下来的时候落仙人掌堆里了!屁股上都是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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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沅屁股上被仙人掌刺扎地火热,心口却是发凉。
她端详着黄铜镜里那张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仔细观摩了各个角度,最后她终于可以确定,镜子里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原本的温沅。
“你是谁?”温沅继续看着镜子,问着身后的丫头,可是没待她回答,她又问,“不对,我谁?我谁啊?”
丫头一边给她护理伤口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小姐,您又忘了我啦,我是兮子啊,您上一次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呢,看来您这回从房顶上摔下来,记忆力又摔退步了!”
兮子,倒是个挺别致的名字。
“那我是谁?”
“您是咱们家四小姐呀!”
温沅颇为不耐烦,“我是说我的名字,我的身份!”
兮子愣了愣,连忙说,“您叫临烟,穆临烟。”
在问了这个叫兮子的丫头许久后,温沅才终于弄明白,她温沅的确是死了,只是魂魄未散,冥冥之中穿越到了这个女孩儿的身体里,代替了她原本的魂魄。
这女孩叫穆临烟,听兮子说来,这女孩在家中排行老四,父亲是一方诸侯国的丞相,虽然她智力发育不足,可家中下人都还尊一声“四小姐”。
“可……这是哪里呢?我……我爹又在哪儿呢?”一直习惯了叫父皇,这会子忽然叫爹还让她有些不习惯。
兮子瞪大了眼睛,兴奋道,“咱们相爷跟随齐王殿下起兵南下金陵王城,前一刻传来捷报,说是七国兵马已经攻破了宫城,杀了那昏君啦!”
这话一落,似是一根紧绷的弦在温沅脑子里被拨响,余音瑟瑟。
她一时捂住胸口,抓着兮子的臂膀,恶狠狠地问,“你仔细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爹……穆临烟的爹是谁!”
那力道太深,兮子整个人吓住,小手都在发抖,只差没大哭出来,颤道,“小姐,您的父亲是咱们相爷……穆……穆隆啊!这儿是陵西……”
是陵西,居然是陵西!
她的皇叔,齐王温袇的分封老巢!
心脏砰砰直跳,扑通,扑通……
温沅看着镜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一怒之下扔掉了榻旁的黄铜镜,将头埋在枕头里。
“小姐……”
“你出去,我想静静。”温沅竖起了手掌,“别问我静静是谁,赶紧出去。”
果不其然,兮子讪讪收了口,退出去了。
于是房中只剩下温沅一个人了,此刻,她的内心是热血翻涌的。
她魂穿了,老天有眼,居然让她魂穿到了仇人家里,还当了仇人的闺女!
这个穆隆她不是不清楚,她之前虽一直远在金陵王城,却也听闻,自己的皇叔齐王温袇自端河起兵,后联结其余六国之力挥师南下,打着清君侧诛佞臣的名义,南伐路上受到万人拥戴,七王之乱愈演愈烈,最后直捣王城,夜入大梁皇宫,逼得自己的父皇母后相继自尽……
当时,那个杀声震天的春夜,躲在宫廷帷幔后面的温沅曾亲眼目睹,齐王一身铠甲,举剑直直刺向自己不满六岁的幼弟靖安太子,剑锋至脖颈处,却停顿了,只因幼弟哭着叫了一声,“皇叔!别杀我……”
当时的温沅捏紧了帷幔。
可是,齐王身边另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却沉声道,“殿下,这个靖安太子万不可留,今日您动了恻隐之心留他一条性命,日后可是要后患无穷啊!”
齐王道,“本王已经逼死了皇兄,如今,要结果这黄口小儿的性命,恐……恐叫天下人……”
身旁人却说,“祉台宫的大火还在烧着,这承明殿岂能幸免灾祸,殿下,一场大火之后,这昏君不是自裁便也是自裁了,别说这小儿是生是死,又是如何死的了,待今夜过,火事会将所有的东西毁地干干净净,天下人又怎会知晓?殿下,您此刻可千万不能手软!”
祉台宫,是皇后的宫殿,前一刻,温沅三姐弟正是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后拖着病体引火自/焚了。
而父皇,则在见了三姐弟最后一面后,自裁于承明殿。父皇倒下不久,齐王便已率兵闯了进来。长姐宜安帝姬和幼弟靖安太子躲避不及,便害怕地步步后退。
温沅躲在帷幔后,紧紧盯着齐王手中的那口宝剑,剑锋落在弟弟的脖颈处,始终未动。
“殿下!”身旁人一直劝他下杀手。
年幼的弟弟见皇叔没有杀他,便颤巍巍地想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只听得一声厚嗓,“殿下,机不可失,万不可让此小儿活命!”
手起剑下,几乎是一瞬之间,剑锋刺穿幼弟的心口。
她的弟弟,还没年满六岁的弟弟,甚至都没来得及挣扎呼喊一下,便倒在了血泊中,一动没动。
温沅的手掌被她抓出了血,恨意冲上头脑,看着死去亲人的尸体,恨不能将仇人碎尸万段!
“不对,还有一个。”那人又说话了,四周环顾一番。
见那人的目光向这里扫来,温沅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四十多岁的年纪,一脸的精明与算计。如果她没记错,这个人就是父皇之前与她说过的,皇叔齐王最信任的谋士,陵西的丞相,也是陵西穆族世家的家主,穆隆。
“还有一个,永安帝姬。”
温沅躲过穆隆阴沉的目光,心中害怕而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