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宫门,便到了城中乱走。他知道他现在跟孤魂野鬼没有什么区别。暂时走出宫门,又能去哪里呢?家人以自己为耻,可他不想再回宫面对元瑾成。
当下正是新春,万物吐纳春意,鲜活动人。街巷中行人众多,吆喝声传来甚是热闹。梁章安走在街道上,看到五年未见的京城还是和以前一样繁华,行人如织。又想起自己在关外五年,出来后又差点被赐死,好容易保住一条命,再看这五年,卖花的小贩还在,糖葫芦声音还在,街角的阳春面还在,京城第一酒楼还在,自己却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恍若隔世。
不由自主的就走到了梁家的府邸,看上去比之前萧条了不少。幽禁五年,只知道爹娘一切都好。可他们是不愿再见着我了。
犹豫了许久,想着爹的气或许消了吧,却实在不敢去敲那扇大门。
回想起小时候娘抱着自己,爹扮鬼脸吓自己反而被娘训了一顿,把自己引得哈哈大笑。开蒙的时候他哭的声音反而盖过了先生的声音,祖母拦住了要把他打个屁股开花的爹爹。最快乐的是团圆饭的时候,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聚在一起,他赖在爹娘旁边这里挑那里拣。除了这些,还有元瑾成带给他的快乐。摇摇头,往自己京郊的小院走去。脑海里以前的点点滴滴却一点一点又在重复。
十五年前,梁章安跟着一群十几岁大的孩子一起在尚囍殿觐见当今皇上,他们这群同被选上为皇子们伴读,他不是皇亲,再加上父亲官职也不高更不喜欢打点,就只他一人被分到了太子东宫。旁边被分到同个皇子的人都在热络闲聊,他初次入宫更显得不知所措。
皇上及皇子们一来,刚刚还热闹的宫殿里瞬间就鸦雀无声。训完话,也不过是要修身养德,好好督促皇子读书等。皇上往下一扫,却看见一个小孩,旁人都是满脸喜悦,他小小的脑袋瓜清秀的面庞却是愁容满面,看上去倒是安安静静文文弱弱的样子。
“你是哪位皇子的伴读?”皇上指着那孩子问。
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梁章安,梁一怔,忙向前说:”回皇上,臣下是太子殿下的伴读。“
皇上看了看旁坐的太子,”哦,原来是太子的伴读。那你为何愁容满面?“
梁望向太子,太子只瞥一眼,就满目淡然得不再看他。
”回皇上,臣下想到一入宫,就和父母难得见面,所以就有些伤心。“他本来就有一种纯稚之态,加上低着头的样子,到让人觉得他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皇上看他毫不矫作,亦不伪言邀宠,听他说此话反而不以为忤,”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这样吧,朕准你每月出宫一次探望父母,怎么样?“语言倒像是在逗一个小孩。
“谢皇上恩典!“小孩却快乐得要跳起来。
这可真是极大地恩宠。皇上旁边那个淡漠的小人儿脸上终于出现了混杂着厌恶嫉恨失落的表情,射向梁章安,梁章安此时正望着太子,对元瑾成甜甜一笑,四目相接,看着太子的表情,梁章安不由瞪大了双眼,不知所措。
皇上望着太子,不由得皱着眉头,这个孩子自己一直都不喜欢,总是阴沉着脸,满腹心事,捉摸不透,叫人喜欢不起来。乃废后所生,和他娘一样行事甚是刻薄。
皇上再提名了几位伴读,皆是品学兼优,甚是满意。
不多时,高宗和几个太傅一起走在前面,哗啦啦的一群人也跟着动了。太子和一个小太监走在后面,梁章安跑去和太子说几句话,什么“你就是太子啊。”“你住在哪里?““你住的地方一定很大吧。”太子一概不理不睬,有时哼一声作为回应。
梁章安也有点不高兴了,嘟着小嘴望着天。走到几座假山处,突然就觉得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推,身子就不由自主的扑向了假山石上。“嘭咚“一声,头已经磕在假山石上。额头上磕破了,血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哇——“梁章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梁章安一想除了太子还有谁会在自己身边使绊子,抬头一看,就见到元瑾成那张脸,幸灾乐祸,又带着“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不是他还能是谁?不由得哭的更大声了。他这一哭,前面走着一群人都转过身来看着他。
旁人看到小人儿一脸血,吓得要命,忙都奔过来查看。皇上已经走到跟前了,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元瑾成走向前跪奏,“回父皇,梁公子年幼,不小心撞上了石头,受了点伤。是儿臣照看不周,都是儿臣的错。“
梁章安气结,简直太无耻了,口不择言,“你,你!“
皇上看向那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小人,摔伤哪里有这么多血,又看到他指着元瑾成气愤的样子。他执政已久,这点事,一看就已经想到恐怕有元瑾成的不是,心里对元瑾成的厌恶更多了一份。对抱着梁章安的宫女说,“先去沭阳斋包扎吧。“
到了沭阳斋,包扎完毕。高宗屏退众人,留下太子和梁章安。只剩下三人时,高宗就大怒了,“朕再问你一次,梁公子真的是自己摔的?”
“是。”
“怎么摔的?”
“撞上了石头摔的。”
“撞上石头能摔成这般?”
“父皇不相信儿臣吗?儿臣也不知道为何会伤的这般严重。石头有棱角,梁公子又娇生惯养。所以才摔重了吧。是儿子照顾不周。”
梁章安瞪大眼睛看着他,在父亲面前说谎竟然说的这般浑然天成。不由得气愤,还不管不顾自己这个受害者在现场,难道就真的不怕自己拆穿他。他哪知道元瑾成就是这样性情,不到最后一刻就死咬着不放。
皇帝却已经是暴怒了,“大胆!宫中铺路的石子都精心挑选,莫说是难摔到,就是摔着了,伤口怎会这般深!他顺着路走的好好的,磕着两旁的山石也不会正好的摔在额头正门面上!”
元瑾成直直的跪着,无言以对。
梁章安听了这话,心里乐开了花。哼,想害我,还是皇上陛下厉害,一下子就看出你的小伎俩。一想起不由得又朝太子望了一眼,这一眼里满是得意。
皇帝走到跪着的元瑾成跟前,猛地朝他踢过去一脚,“朕平日怎么教你的?身为储君,不仁德宽宥,关心朝政。背地里就知道耍些阴毒的心眼,就跟你那恶毒的娘一样!”
最后一句说的极重,这一脚也不轻,元瑾成和梁章安见了这般都是浑身一震。元瑾成嘴上不说,眼眶里已经是亮闪闪一片的泪珠要滴落了。可他还是倔强的望着昭帝,薄唇紧紧地抿着,“我母后不是这样的。”
眼看就要不可收拾,梁章安也担心起元瑾成来,皇上这样生气,到时候不知道会怎么样,而且他爹皇上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他。忙向前去跪在皇帝面前说,“皇上,是我不小心摔的。我走不习惯这里的路才摔的。你不要怪太子。”
这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太子更是不相信的看着他,随即又明白了什么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太子是觉得这人真是太厉害了,狠角色!这么处心积虑扮成无辜良善的样子来邀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有城府!他自幼身在宫廷,看多了倾轧斗争,不免对梁章安更是厌恶。
皇上却不信,“你不用怕。太子要是做错了事,朕也是要罚他的。身为储君,更要对自己德行多加检点。”
元瑾成听得眼中阴沉得更厉害了。
“皇上,我真的是自己摔的,我一直这样乱蹦乱跳的,摔重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而且我走路不安分,摔着正面门也是常事,都是我自己太不听话了。皇上,真的和太子没关系。”梁章安想了想,决定还是帮太子一把。
见皇帝不为所动,梁章安就拿出自己的拿手本事,可怜兮兮的说,“皇上,你别罚太子了。”
又向前拉住高宗的衣摆,“皇上,太子本来没有犯错,真的是我自己摔的。”
皇上听了,也就顺着说,“既然是朕误会了,那边算了吧。太子回去好好检讨,你也回府休息吧。”
皇上却是存着另一个心思,他本也不想罚太子,刚才一脚心中是气急了。可也不是因为什么舐犊情深,而是他觉得太子小小年纪就十分阴狠,心里不喜欢,心里更会隐隐的害怕他记恨,自己也说不出对这样一个小孩为什么会有莫名的忌惮。
太子之母废后王氏从前就害死过一些后妃尚在腹中的胎儿,又把得宠过的妃子折磨致死,以前外戚得势,他百般容忍,斩除外戚势力后,失势的废后想谋反,最后被赐死。
高宗本想废太子,可毕竟是自己的正妻所出,他那时还小也并无过错,再加上外戚还有些势力,又不好对王家太过决绝,失了仁德之名,这才把他这太子之位保住了。其实高宗心里还有一层打算,现下后位空玄,后宫与朝堂沆瀣一气,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论立哪宫之子为储君,都难免使一方势力突飞猛长,失去平衡之势。倒不如先让无权无势的又是戴罪之家所出的元瑾成做太子,等这段敏感时期过了再作打算。
等元瑾成越来越大,皇帝见他和废后性情容貌都十分相像,更是觉得这儿子以后恐怕会做出和废后一样丧心病狂的事,对他完全喜欢不起来。底下人揣度圣意,对元瑾成亦是不冷不热。
高宗却未曾想过,太子那时不过六七岁,便眼见着自己母亲要害自己的父亲,最后父亲将母亲赐死,外祖父舅舅等一干亲戚也都被赐死。自己在宫中彻底失势,而后无论做什么,父亲都越来越厌恶自己,继续做太子也不过是块挡箭牌。这些年来,在宫里也不过是受尽冷落,旁人不过见他还有太子头衔不轻易得罪罢了,哪里有什么太子的尊贵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