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上总共三个人没有回来,其中就有老范。
听服役回来的郭叔说,当时老范等人正在城门下面挖土,突然城门一侧的高墙轰隆隆坍塌下来,许多人没有逃脱出来,压在了厚重而冰冷的夯土下面!等大家把人从夯土下面挖出来的时候,几乎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老范虽然还活着,却已经奄奄一息。
原来,官兵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战争前修起城郭,强迫役民在大冬天赶工期。役民又冷又饿,疲惫不堪,再加上湿夯土冻结成块,根本就无法夯打结实。春天一到,墙体消融,稍有震动,便轰隆隆坍塌下来,就连好不容易修筑起来的城门也塌了。
城池没有修成,粮草也供应不及了,只好留下了一个烂尾工程。然而,数百无辜的生命,却长眠在他乡那片冰冷的土地上了,就连尸骨也无法送回他们的故乡!官府和军队只关心城池、粮草、战争,谁会操心几百区区草民的尸体呢?
“老范啊—”,屋子里响起范大嫂撕心裂肺的呐喊,随即牙关紧咬,昏死过去了。
小癫子扑过去,死死掐住妈妈的人中,同时命令哥哥和嫂嫂给妈妈搓手脚。半天之后,妈妈的嗓子里发出咯噔一声,慢慢睁开无神的双眼。
郭叔抹去眼角的泪水,发红的眼睛盯着范平道:“范平,你爹临终前留下了几句话,叫我一定要转达给你!”
“郭叔您说!”范平僵硬的身体扑通一声跪倒在郭叔面前。
“你爹爹留下三句话:一是一定要好好孝敬你的母亲。二是一定要好好对待弟弟范蠡。三是等宛城有了私学,一定要送你的子侄去上学,哪怕苦死累死也可!你可都听清楚了?”郭叔的眼神充满殷切的期待,他要真切的传达老范临终前的意愿。
“郭叔,我听清楚了,我一定要好好撑起这个家,一定不让爹爹失望!爹爹啊—”,范平再也无法忍住内心的悲痛,趴在地上放声痛哭。
范平的媳妇本来站在一旁抹眼泪,此刻也扑通跪倒在范平身旁,泣不成声。
大家都在哭,就连过来看望的邻居也在哭,这个家被无边的悲伤淹没了。
然而小癫子没有哭,像个木偶一般坐在妈妈的身旁,原本黑亮的眸子变得空洞无神。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曾经看到的那个惨烈的景象,比郭叔描述的情景更加真切。
那是一个修了一半的荒凉的城池,许多衣着褴褛的人在城门前劳作。有一个人缓缓直起腰来,向着遥远的宛城的方向眺望,眼神中充满着焦渴的思念。小癫子看得真切,那是他的爹爹,爹爹的眼神就像一根丝线,扯得他的心中一阵生疼!
突然,高高的城墙轰隆隆坍塌下来,爹爹的身影瞬间淹没在滚滚的烟尘中,再也看不见了,怎么也看不见了!这个情形一直出现在小癫子的眼前,一年多以来搅扰着他的心神,也让他的心中充满绝望的期待。然而现在噩梦变成了现实,从此再也没有爹爹了!
小癫子缓缓站起身来,机械地向门外走去,出了柴门,出了村口。
“爹爹——”,村在外面响起一声凄厉的呐喊,小癫子发疯一般向着爹爹曾经远去的方向跑去。
等到范平匆匆赶来的时候,小癫子蜷缩在一条小河的对岸,浑身泥污,无神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天空。
不如就这样死了吧,和爹爹一同去吧,爹爹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会更加寂寞,我要去给我的爹爹作伴!
“蠡儿,你不要这样好吗?爹爹没有了,可是我们还有妈妈。如果你再这么下去,还让妈妈活不活了?”范平一边流着泪,一边擦拭弟弟脸上的泥污。
是啊,还有妈妈!爹爹去了,最悲伤的就是妈妈,如果我再有个三长两短,妈妈真的就没办法活下去了!
小癫子从地上站起来,仰天长叹一声,伸手抹去眼角滚滚的泪水,凝望着爹爹远去的方向,扑通跪下来,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爹,蠡儿不能去那边陪你了,蠡儿要回家照顾妈妈,这一定也是你对蠡儿的希望,蠡儿不让你失望!
夕阳的余晖,将兄弟两个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残阳如血,却辉映着明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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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时间了,妈妈粒米未进。一次次醒来,一次次哭昏过去,干枯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
第四天早上,小癫子早早来到妈妈床前,突然发现,妈妈的眼角挂着两道暗红的血迹!
“妈妈你怎么啦?你睁开眼睛看看蠡儿!”小癫子急切地喊起来。
“蠡儿啊,妈妈的眼睛看不见了!”妈妈睁开空洞无神的眼睛,一双枯槁的手颤抖着抚摸蠡儿的脸颊。
“妈妈你不要吓唬蠡儿啊!……妈妈你看,这是几个指头?”小癫子情急之下伸出手在妈妈眼前晃动。
“妈妈看不见,真的看不见了!”妈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却茫然的对着别的方向。
“妈妈,你不要这样啊!”小癫子扑通跪下,急切地哭出声来。
“蠡儿啊,不要紧了,已经不要紧了!你不要管妈妈了,以后你只要照管好自己就行了,你一定要听哥哥嫂嫂的话,你要学着种地干活……”,妈妈的表情反而平静下来,双手仔细地抚摸着蠡儿的脸颊,似乎要将儿子的模样铭刻在自己的手上。
妈妈哭瞎了!小癫子心中一沉,随即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范平坐在院子里,一边沉闷的哭着,一边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可恨当初为什么没有拼命拦住爹爹,如果死掉的是自己而不是爹爹,或许还不会有这么痛苦呢!
小癫子呆呆地坐在门槛上,身体蜷缩的像个老人。老天爷啊,你为何对一个善良而无辜的人家如此残酷?
好在,妈妈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下来,不再哭,也不再昏厥。甚至有时候,她会坐起来,用无神的双眼静静地看着窗外。
下午,妈妈把儿媳叫过去吩咐道:“媳妇啊,今晚你做一点梁饭吧,妈妈想吃了。你们也好好吃一点吧,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了。”
“哎,我这就去做!”儿媳稍稍诧异之后,欣喜地答应道。只要婆婆缓过来了,一家人的愁苦就少了,日子就能过了,眼瞎了就瞎了吧,好好伺候就是了,有什么办法呢?
妈妈真的吃了一碗梁饭,大家都吃了,这是几天以来第一次认真吃饭。
早晨,妈妈起床了,自己摸索着穿了干净的衣服,洗了脸,梳了头发,吃了儿媳端来的小米粥,然后静静地坐在床上,平静地看着窗外。
范平和媳妇下地干活去了,要除草,要灌溉,不管遇到多少灾难,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爹爹没了,妈妈瞎了,弟弟还小,小两口明显感觉肩上的担子重了。
小癫子打了一盆热水,加了点盐,用干净的细麻布给妈妈热敷了眼睛。
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翻腾起阿婆留给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来。
“蠡儿,妈妈呢?妈妈找不见了!”
突然,哥哥慌慌张张跑进来,急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