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伯家的马车在城郊小道上急急驰行。伯因拽着女儿的发髻,一路上面容紧绷,忐忑不安。踏过映星湖上的仙鹊桥,便是约定的观月亭。亭中,胡道元已经久等多时。见客人独自前来,胡道元即从石凳上起身致礼道:“伯大人别来无恙。”“胡参领仙风侠骨,没想到竟愿为狼虎添翼。”伯因淡淡回了句,背起手,从容又道:“来吧,老夫已经准备好了!”胡道元拔剑一指,苦笑道:“胡某也是受命而为,请伯大人见谅。”“艳玲,爹先走一步了。”伯因喃喃一声,缓缓便将双目合上。
胡道元暗暗怜惜,一回手,就要发剑。一匹快马风尘而至,霎时已到了湖边。“八师弟,剑下留人!”薛宝大喝一声,即从马背上跃身而起,沿湖面点水而行,朝观月亭的方向急腾过来。伯因张目看去,含笑便道:“没想到这小子轻功这么好!”胡道元眉心却是一触,现出几分忧虑之色。没一阵,“噗通”一声,薛宝果然错脚掉进了湖里。
伯、胡俩人同是一阵惊骇。胡道元急忙飞身踏水,几个跃步将薛宝提起来。出水后,胡道元扶着薛宝在石凳上坐下。薛宝一边咳嗽,扯着胡道元的衣衫就喘道:“六师兄,莫要伤我岳父!”胡道元疑惑地向老人看去,只见伯因大手一甩,不悦道:“谁是你岳父,快动手!”薛宝心头一急,连忙指道:“他……他真是我岳父!”“薛家的事,我可管不了,你自个儿看着办!”胡道元拍拍薛宝的肩膀,盈盈一笑,说罢转身就要离开。薛宝抬起头,连忙问道:“六师兄,你上哪儿去?”胡道元无奈道:“看怕这朱雀军,我们都待不下去了。除了走,还能怎么样?”薛宝解开背囊,递向胡道元道:“给!”胡道元接过背囊,掂了掂,竟还挺沉,就知里头装的全是银两。他也不客气,随手从背囊里捡了一定金子,便将背囊抛回石案道:“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剩下的六师兄留着用吧。你拖家带口的,可不能让媳妇饿着!”薛宝轻轻捶了胡道元一下,喜笑道:“八师弟这份情义,薛宝永记在心!”
俩个大男人在凉亭上一番亲昵。伯因好不耐烦,随即提醒道:“别磨蹭,这里不安全。”“贤婿遵命!”薛宝刚系好背囊,耳边又传来岳父的念叨声:“你小子老实交代,这是怎么回事?”薛宝几分尴尬道:“岳父,艳玲正等着咱们呢,见了面再说!”这左一句岳父又一句岳父,听得伯因老脸生热,却是当下少个敌人总是好的,也就随他。
众人过了仙鹊桥,正要各散东西,远处却传来一声冷媚的呼唤:“怎么不多留一会儿?”众人抬头一看,密林中一顶轻轿盈盈而出。那声音众人也不陌生,胡道元踏前一步就求道:“姐姐,放他们一条生路吧!”说罢,胡道元侧过脸,小声说道:“八师弟,你们先走。”“六师兄保重!”薛宝应了一声,拉着伯因翻身便上了马。马背上,伯因不解道:“他与皇后,竟是姐弟?”薛宝笑应道:“一家总有一家愁,咱们还是先逃吧。拖久了,艳玲会担心的。”“好!”伯因点点头,离去前不禁往轿子的方向又看一眼。薛宝缰绳一甩,快马瞬间没入了林地。
这时,胡纯已经盈盈下了轿,缓步来到胡道元跟前:“弟弟的心还是向着外人!这让我这个当姐姐的如何是好?”胡道元挡着道,感慨道:“姐姐至纯至孝,向来深为道元敬重。直到北城一役,道元才知道,火烧灵山、侯易叛变、夏王驾崩,这一切一切,竟是出自姐姐的手。道元真的不明白,人命在姐姐的心里为何这么廉价?”胡纯冷笑一声,即道:“弟弟既然想知道,姐姐告诉你就是了。数年前,我最疼爱的弟弟为求御剑术,离家出走。而后,爹为了护住胡家在朝的威望,将我强嫁给素未谋面的侯易。这些本就是人生一大憾事,同床共枕,夫君心里惦记的竟是夏王之女人。是你们先负了我,而我只是讨回应有的尊严!”
胡道元脸色一正,当即反驳道:“你可知道,道元为何离家出走?十岁那年,家道中落。父亲被迫辞官后,胡家便屡屡遭人白眼。我们虽有片地残存,在外头哪天没受气?那些城里的地痞子,又哪天没****找事?道元一届书生,向来羸弱,自知无力光耀门楣。我只是希望有能力,保护好爱我的这些人!”他顿了顿,沉声又道:“姐姐的婚事,爹在信里提了。侯易是个极重情义的人,虽忙于朝事,对家眷的呵护在伴月城仍是深得赞誉的。只是这个年头,爱情对于我们,都太奢侈了!”
听罢,胡纯的身子颤了颤,感触道:“记得从前,我们家的橘树长得好,因为挡了刘家的日照,就被砍断了;我们家的秋田犬从不咬人,因为惊了史家的娃,也被毒死了;我们家的顶瓦修了又补,因为碍了田家的眼,还是被石块砸穿出了大窟窿。我们招惹谁了?谁也没招惹!是他们先招惹我!”“师傅曾说过,人之所以嚣张跋扈,不是因为他们有能力。恰恰相反,他们只是怕,怕受人欺压。上灵山前,我也曾想让那些欺负我们的人都死光死绝,但是现在,我觉得他们很可怜。在他们那张虎皮底下,只是一个懦弱得非要装腔作势的灵魂。姐姐,我不希望你也成为那样的人!我们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胡纯长叹一声,苦笑道:“路都是自己选的,现在至少有了一个疼我爱我的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姐姐一定要让他登上帝位!”胡道元一惊,即疑惑道:“是大师兄?”胡纯点点头,不再说话。
俩人沉默一时。良久,胡道元缓缓开口道:“姐,你好久没回家了。”胡纯不削道:“当朝皇后的故居,还有人敢动?”胡道元咬咬牙,突然道:“日前,爹去世了。临终前,他说希望我们姐弟能守着一份本心。”“可惜现在,一切都太迟了。教主回归后,便是日月无光。谁也逃不掉,谁也躲不了!”胡纯无奈地又叹一声。话语间,她身后渐渐凝出一个魂影来。“杀了他!”夏新泽沉沉道。迟疑一霎,心头一阵绞痛,胡纯险险栽倒在地上。
“姐姐!”胡道元刚要上前搀扶,忽然一阵黑气,将他推到在地。胡道元半支起身子,冷冷问道:“你是谁?”魂魄皎洁地应了一声:“你姐的主人,幻魔!”胡纯跪在地上,慌忙求道:“圣王陛下,饶了他吧!”夏新泽看她一眼,失望道:“你已将身心献给朕,这是打算毁约吗?”说罢,魂身上的黑气又长了几分。黑气萦绕下,胡纯的面容痛苦,一手拽着衣衫,一手撑着身子,牵强弓在地上。
眼见姐姐受罪,胡道元持剑一指,张口便喝道:“放了我姐姐!”夏新泽冷冷道:“凭你们这点本事,也想和朕抬杠?”挣扎中,胡纯从牙缝里牵强挤出几个字:“快走!”“姐姐,弟弟不会再丢下你的。”说罢,胡道元马步一技穿云剑,便向胡纯身后的魂影疾射而去。夏新泽随手一挥,那剑芒已被挡开。见独门绝技如此不堪,胡道元心头就是一颤。无奈之下,唯有再度挥剑。夏新泽从容地又挡数剑,正是不削,眨眼之间胡道元已蹿到跟前。胡道元挽起姐姐的臂膀,眼看就要将胡纯救走。“不自量力!”夏新泽冷哼一声,反手拨出一团黑气,即将胡道元击飞数丈。
“杀了他!”夏新泽命令再下。心头的魔种突然萌芽,漫长。少时,魔枝已经渗透了胡纯的经脉。魔气之中,她缓缓立了起来。而那受了一击的胡道元,却四肢无力,摊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胡纯拾起弟弟的剑,盈盈走到他的跟前。胡道元见姐姐目中幽光乍现,便是一惊道:“姐姐,住手!”话毕,剑已经穿入胡纯的胸膛。“呃!”夏新泽的心头一阵激痛,魂身刹时也破开了一个口子,魔气沿口子喷涌而出。胡道元见身上的束缚减缓了些,随即搓手为剑。“十道穿云!”他暴喝一声,集尽全身的力气便朝夏新泽猛击过去。
空中一阵轰鸣,躁动的魔气被击剑光击散了。愤懑中,夏新泽喃喃道:“别以为你们赢了,魔根深种的大有人在!只要人们心存幻念,朕永远不会死!”风迎面拂来,残缺的黑团一点一点地化开。活了一百多年,他终于安静了。
目中的幽光消失了,胡纯眸里的光泽又恢复了些。“姐,你为什么这么傻?”胡道元一把托住胡纯的身子。那身子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这已经没有姐姐要做的事了!除了伯因,卓大哥很快就是皇帝了!”胡道元焦急劝道:“姐,那是良臣,夏氏王朝缺他不得!”胡纯的伤口淌着血,无力又道:“道元,别怪姐姐。在你回城前,卓大哥是我唯一的依托……在姐姐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只有他留在了我的身边。日后,无论你如何抉择,姐姐都不会干涉。但希望你能答应姐姐,若有一天,你与卓大哥临阵对弈……饶他一命吧!”胡道元艰涩地点点头,怀里的姐姐淡淡一笑,就这样轻轻地走了。一如父亲所说,尽管要走的路各不相同,姐弟俩终于还是守住了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