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心莲所言,吕岩还在学校读书。他们是大学的同学没错,却同校而不同届。他们相识之初,吕岩不过是一个懵懂的新生,而心莲,却已经大四,要毕业了。
都说毕业季就是分手季,那个时候,许多男男女女都忙着撇清关系,心莲的第二场恋爱却在这时候萌了芽。
她是有过前科的,那是她高三的下学期,也就是高考的前夕。她本是一个三好学生,谁能想到,她竟会在那个紧张的时候往河里跳。虽然他们终究还是分了手,她却真心地感谢他,感谢他陪她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而她这一次的恋情却是不能不提的,对象是一个比她矮了三届的校友。心莲叫他石头,因为他名字里有个“石”字,而他本人有时就笨得像块儿石头。
时间久了,他也偶尔顶撞她,狡辩说:“我是山上的石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心莲则扣着字眼说:“你不是山上的石头,你是山下的石头,山沟里的石头,难听的话我不想说,反正是又臭又硬。”
他也不甘拜下风,又说:“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你跟我是臭味儿相投。”
“我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好白菜却被猪拱了。”
他们两人斗嘴,总是以吕岩落败而告终。女生在这方面似乎占据着先天的优势,而吕岩在言辞上也确实不及她。
然而,当他追她的时候,或者说,是她追他的时候,他从不敢如此放肆,而是一副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的模样。如今却失了几分矜持,添了几分率直。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就像当初他给了她那封信一样,她反而觉得理所应当似的,自然而然罢了,她心里倒有几分高兴。
那个时候,他总会偷偷地看她。她也发觉他了,但当她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他却立马躲避起来,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干着自己的事情。每当如此,她总是一笑而过。时间久了,却也不经意地留意他了。
他就这样慢慢地走进了她的视线。直到有一天,她快要毕业的时候,他忽然悄悄地给了她一封信,夹在书本里,信封上写着:“给终将离去的你。”
看着就觉得好笑。信封上并没有名姓,她却认定了那是吕岩写给她的,至少那本书是吕岩借去的,也只有他有这个机会吧。
她拆开信封,就掏出信纸一张,上面孤零零地写着一句:“其实我真的一直很喜欢你。”
这是什么话,好像她从来都不相信他喜欢她似的。心莲看着这句话,不禁暗笑起来,心里却春光乍现,暖洋洋的。
可是,他真是个呆子,这么一句话就完了?她从没有见过这么言简意赅的情书。最叫人生气的是,他竟然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留,害得她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了他的电话,而在这之前,她打听了好几个人。她真不知自己这么费尽周折干什么。
当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很想大骂一句:“你个混蛋!”就怕他这傻瓜信以为真了。
可她心里还在埋怨他,不想他称心如意,就对着手机说:“你怎么不写清楚,是谁写的信,要交给谁呢?”
“那是我写的,”他吞吞吐吐地说,“写给你的。”
“哦。”她点点头,然后便沉默起来,就看他怎么说。
他见她不说话,心里真的着急了,半天终于问了一句:“你还没看吧?”
“看了。”她轻描淡写地说,说完,又等着他说话。
那边儿没了动静,她也不说话,静静等着他的反应,但他的嘴却封了封条似的,就是紧紧地闭着。
“呆子!”她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却不想令他难堪下去,于是便问他:“你就写那么一句话,没有别的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连忙说。
她真想在他脑袋上狠狠地踢上一脚,感情到头来,好像是她想尽了办法在跟他套近乎。她心里又埋怨起来。
“真的没有别的了?”她又问。
他又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了一句:“真的没有别的了。”
“好吧。”
心莲实在拿他没办法,不想和他多费口舌,只好先搁置下来。要挂电话的时候,她问了他一句:“你不会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知道,”他回答,“我在社团的花名册上看到过。”
回到宿舍,心莲怨气难消,心绪紊乱,举手投足尽显浮躁之气。室友觉得奇怪,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让她们一向稳如泰山的心莲姑娘的心情差到这般地步。
心莲本不好意思说出口,经室友一番逼问,却和盘托出了,虽然嘴上不停地埋怨他,心里却吃了蜂蜜似的,甜滋滋的。
室友听了,都偷笑起来。
“哦!原来,我们心莲是在为了某个男生烦恼,真是稀奇了。”
“以前不都是奉行排外政策吗?怎么这次,好像有点儿把持不住了?”
“这男生也真是的,想追女生,也大胆一点儿,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人家肯定是真心喜欢你,不好意思开口,又怕你会拒绝。感情本来就应该这样,要是他花言巧语的,我才不会相信他,那也太专业了。”
……
室友七嘴八舌地说笑,心莲的火气却愈发地旺盛了。她在心里不停地埋怨他,真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害得她被室友们嘲笑。
过了好久,吕岩才终于冒个泡,却只是发了一条短信,跟她道歉,心莲看完,又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呆子。
其实他犯了什么错呢?他并没有犯错,只是他察觉心莲对他生了气,便觉得是他惹得她不高兴了。他的确是个呆子,不解尘世风情,更不了解女儿家的心思,谁会闲着没事儿费尽周折地找上他,就为了冲他生个气呢?
室友看了短信,也不大明白二人的状态,便纷纷怂恿心莲,要她主动些。
心莲死活不依,“我又没想怎么样?要我主动干什么?”
一位室友却反问道:“没想怎么样?那咱们心莲干嘛这么费劲儿地找到人家?”
“对啊,还这么生气,”另一位室友说,“那是因为,打是亲,骂是爱啊。”
心莲早已红了脸,“我懒得跟你们瞎扯了,好歹我也是个女生啊……”
不等她说完,室友便笑着说:“哦,原来我们心莲是想人家主动点儿,那我们帮忙催催他。”
又不等心莲解释,她们已经一窝蜂地将心莲的手机抢了去,给吕岩拨了电话。心莲想要阻拦,却双拳难敌四手,被室友撂在一边,焦急地看着她们跟吕岩通了电话。
“喂,你是吕岩吧?”一个比较前卫的女生径直奔向了主题,“你是不是男生啊?是男生你就主动一点儿,既然喜欢人家,就勇敢一点儿,别跟个女生一样,婆婆妈妈的。人家可等着你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家店了。”
吕岩还以为是心莲打去的电话,却未想到,竟被一名陌生女子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一时晕头转向,不知所云。等到女生稍微安静了一下,他才问了一句:“请问你是哪位啊?”
几个女生听了哄堂一笑,心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满脸的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女生这才连忙解释说:“我是李心莲的室友。咱们家心莲一直等着你的回话呢,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
他本以为一切都已成定局,就没有再抱什么希望了。心莲却忽然打来电话,他早已慌神了,哪里想过心莲的言外之意。
打从他送出那封信的那一刻起,他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他反反复复地猜想着,心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好似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甚一浪,有始而无终,反而搅得他更加心烦意乱了。
或许她看了信,就不假思索地扔掉了,他心里便是这样想的。她不会乱丢垃圾,她找了一个垃圾桶,看清垃圾分类的标志,然后丢进了可回收垃圾的箱子里。又或许,她看完了信,深思熟虑过后,也只能唉声叹气。她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儿,她给他写了一封回信,祝他幸福。
也是在这时候,他才忽然发觉,自己竟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他老早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端庄,优雅,稳重,于是他保留着自己的矜持,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纵。
他终于跟她熟识了,却不能大胆地向她索要一个联系方式,他觉得那样会显得轻浮。然而,就在他矜持的时候,不少轻浮的男生却笑嘻嘻地将心莲的手机号讨到了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他却始终迈不开那一步。
在他的心里,那是一道鸿沟,是悬崖,一旦他跨出了那一步,一切都不复当初了。他宁愿远远地看着她,也不愿破坏这美好的感觉。
也只有他认定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他才鼓起勇气写了那封信。那时候,他也经历了一番挣扎。
写那么一封信,会有什么意义呢?他从来都不是她最熟悉的人,而是一个总是藏在偏僻的角落里默默关注她的人,她大概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吧。或许是他心有不甘,还残存着一丝的幻想,甚至抱着一丝的侥幸,反正他就是写了一封信,一句话,偷偷地夹在了心莲的书里面。
他就写了那么一句话,因为他觉得多说无益,实则是他冥思苦想,却写得不三不四,不伦不类,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可当他发觉他们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的时候,他失望极了。或许心莲甚至都没有看见那封信吧,他这样想着。它静静躺在书本里,不知到了何年何月,她忽然翻开了书本,看见了它。那时候,她早已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大概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许多人都是时间的过客,来了又走了,不是吗?
可是,心莲却又忽然找上了他,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吗?他喜出望外了。
但他却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一名陌生的女子推到了她的面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毫无心理准备,顿时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
那不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吗?他竟难以安然接受。他的心绪凌乱起来,就如一团乱麻,翻来覆去,却不见两端。
心莲也心急火燎,拿回手机,冲室友说了句:“你们好烦啊,不理你们了。”说完,便匆匆走掉了。
“哦!”室友都笑她,纷纷在后面尖叫。
心莲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一隅的池塘边,坐在石椅上,略微平定了气息,心里却忽然紧张起来,心儿“扑通扑通”地跳着。
她该告诉他,那电话都是室友自作主张,闹着玩儿的吗?她犹豫着,不停地犹豫着,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直到吕岩发了一条短信过来。
他终于说了这句话:“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她看了这句话,心跳得更厉害了,精神恍惚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晕晕乎乎地打了两个字:“可以。”
她也不知道当时是怎样想的,反正就是这样做了。
接着,她又输了一串汉字:“我在学校后面的池塘边。”
吕岩却呆头呆脑地问了一句:“你在那儿做什么?”
她简直要气疯了,不再咬文嚼字,径直回了一句白话文:“你能不能过来我这里?”
他这才明白,回了一个“哦”。
心莲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就等着他过来,全都发泄在他身上。然而,当吕岩扭扭捏捏地走过来的时候,她脸颊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来话。
“坐呀。”心莲对他说道。
“哦。”他点点头,坐在石椅上,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
思索了片刻,心莲还是先开了口:“你想清楚了?”
他笑了笑,点点头。
“我比你大耶,你不嫌我老吗?”心莲问。
“不会,”他连忙说,“当然不会,怎么会呢?”
“我马上要工作了,跟你又不在一个地方,你能忍受异地恋吗?”心莲又问。
“可以。”他小声说。
“我工作会很忙,可能没有时间来陪你。”
“没关系,你随便……”
也不知是心莲说话的方式有问题,还是他想多了,他一时面红耳赤,竟有些语无伦次。
心莲深呼吸一次,终于说了句:“好吧。”
吕岩却没有反应过来,心莲忙又红着脸说:“我说我答应你了!”
“哦,”吕岩条件反射似的答应着,“真的?”抬头看心莲,心莲却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过了好一会儿,心莲气消了,两人才到树林里闲逛。这片树林很幽静。有些学生在里面穿行,都是安安静静的。
两个人并行走来,寥寥数语,他的脑子就不开窍,心莲也无奈。面对这么一个没有情调的人,她也只能主动些了,于是就仰着脸说:“你要是想牵我的手,我没意见哦。”
“啊?哦。”他犹豫了大半天,才扭扭捏捏地伸出一只冒着虚汗的手,搭在她手心里。
怎么看,都不像是他牵着心莲的手,分明是心莲在牵着他手。他在后面,则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乖乖地跟着走。而他那双眼睛,总是不停地张望着。心莲猜他要是遇见什么熟人,会马上将手缩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猜的一点儿都没错,他真的就这么做了。远远地望见一位同学,他便立即撒手了。
好在时间长了,他慢慢习惯了起来,走在陌生的大街上,知道来牵她的手了,这才有了几分恋人的样子。
可是,恋爱与婚姻不能等同视之。爱情或许能超越时间的限制,但恋情却不能天长地久。他们在热恋中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却也到了该和这段恋情惜别的时候。
那个叫作鲁智林的男子来找过心莲了,他甚至已经拜访过了心莲的双亲。李建军夫妇对他的印象很不错。因为金莲的缘故,他们对他也有了几分的把握。
反而是吕岩,情势却不容乐观。大人们从陆婉萍那里听说心莲也谈了男朋友,便不停地追问吕岩的情况。听说吕岩还在学校读书,姚淑敏便问他是否考研,心莲只能撒谎说是,这样便不至于兵败如山倒了。
然而,尽管如此,比起尚不明朗的态势,姚淑敏也宁愿相信板上钉钉的事实。她认定了鲁智林,正好心莲嫁过去,姐妹两个也好有个照应。
但心莲却不答应。虽然鲁智林时不时地会跟她联系,她却始终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不亲近,也不会伤了和气。
可是,经受了大人们连日来频繁的说辞,她终于不堪叨扰,身心俱疲了。陆婉萍也掺合了进来,以其过来人的姿态俯瞰这一代的未来,在心莲的事情上,她显然有着充足的话语权。
我总以为心莲是个理性的姑娘,因为她成熟稳重,温柔大方,举手投足尽显一位优雅的女性气息。后来我才明白,她的内心,并不是她表面上看起来的模样。
她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然而,当她看见那封信的时候,她并未想过这么多,而是随心随性,跟着自己的感觉走,终于走到了这进退两难的地步。
她有想过他们的婚姻吗?她从没有想过。她只是憧憬着浪漫而温馨的生活,或许她曾幻想着自己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吧,但那里却没有“婚姻”二字,她甚至刻意地回避了它,仿佛这样,一切都不会改变。
可惜时间不会停止它的步伐,有些东西注定要渐行渐远,另一些东西却注定会显露在面前。
她的感觉混乱了,失灵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可是,就在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吕岩突然来到了。
他早就察觉她不同寻常的情绪了,她不像那个温柔、耐心、聪明、乐观的她了,她总会时不时叹气,打电话的时候也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他问她怎么了,她总是说没事。但他并不知情,还以为是她工作太繁忙,状态不佳的缘故。
于是,他来了,要给她一个惊喜。当她听说他到了车站,她的确大吃了一惊,却是悲喜交集。她大概更加不能放下他了。
吕岩在心莲这里陪了她几天,她心情好多了,并非因为想开了什么,却恰恰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想过。自从吕岩来到,她便将一切烦恼都抛之脑后,又跟着感觉走,她要享受这短暂却快乐的时光。
阿宁从她那里回去的第二天,吕岩走了。她去车站送了他。
那一天,她看着他随着长长的队伍走进了车站的大门,冲她挥了挥手,消失在门口。她再也看不见他了。
她忽然失落起来,仿佛那扇门,将他们永生永世地隔开了。她心里空了一个洞,那是他与吕岩的种种,她一时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后来她才明白,那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