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段时间,终于进入了所谓的高原反应期。阿宁的成绩忽然上蹿下跳,飘忽不定。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一肚子苦水向心莲倾诉。
心莲不停地安慰他,让他不必放在心上,大脑缺氧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情,不用他说,心莲也能凭着自己以往的经历和经验,猜测个十之八九。这个学期,她隔三差五就打来电话,频繁了许多。
阿宁很少告诉爸妈学习上的事情,说了也是白说,徒增烦恼而已。伏政道夫妇却也很少过问。
高考那几天,心莲每天晚上都会打来电话,宽慰他一下,他心里踏实多了。十年的寒窗苦读,毕其功于一役,高考也就这样过去了。
考完语文,他不停地跟心莲发牢骚。默写古诗词,考到《马嵬》中的一句“不及卢家有莫愁”,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陆家,还是鲁家?最终,自己竟天真地想象一番,既然是为了衬托那个可怜的唐皇帝,肯定是个普通百姓吧,就填了个“不及农家有莫愁”,下来一问,傻眼了。
心莲却笑着说:“李莫愁(你莫愁),李莫愁(你莫愁)。”
也不知道这时候记性怎么这么好了,他忽然就想起课文下面一句注释:“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素,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子叫阿侯。”
他肠子都悔青了。
那时候,他看到许多家长站在考场外面等着自己的儿子女儿,看到一张张焦虑的脸孔,他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然而,考完了最后一科,大家都在欢呼雀跃的时候,他却在心里想着,要是他爸妈或者心莲也站在考场外面等着他该多好。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象着奇迹会出现,就像那天,心莲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到了他们学校。但走到考场外面,却是一场空。那里只有别人的温暖,给自己看。
可能是他期望太高了吧,心莲忙碌一天,晚上打来电话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能要求更多呢。爸妈也隔着那么远。怀着一份失落感,解放了的他,也没有多么地高兴起来。
临近黄昏,心莲下班了,又打来电话,询问他考试的情况,末了又问他:“想不想过来玩几天?顺便可以住在这边做兼职,体验一下儿社会。”
他没有客气,高高兴兴地答应了,“那我什么时候过去?我东西还都在学校。”
“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吧,东西可以先搬到我这儿来。不过尽早,要不就只能过来玩儿了,兼职可是没有的做。”
“嗯,那我现在就收拾收拾过去了。”他笑着说。
“现在?”心莲惊讶地问。
“嗯,现在应该还有过去的城际公交车吧?”
“有是当然有啦……”
“那就行了,我马上收拾收拾,就过去了。对了,你吃晚饭了没有?”
“还没有。”
“那你等着我,我也还没吃。”
他回去就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东西,坐上到市里的城际公交了。
天已经渐渐暗淡了下来,空气也凉爽了许多。坐在公交车上,打开窗户,迎面吹着凉嗖嗖的风,比干冷的还空调要舒服。他趴在窗口,看着天上静静漂浮的紫色云彩,看着外面一晃而过的山水草木,花花绿绿的,十分地漂亮。
到了城区,天已经模糊了,闷热的气息却扑面而来。城区的天空一片混沌,遮掩了它本来的面容。一盏盏路灯亮了起来,在马路上洒下黄色的光晕,来来往往的路人与车辆就在其中穿行。街道两侧的房屋建筑,蜂窝似的窗口,密密麻麻的,充斥着拥挤却繁华的城市。
城市与乡村的风格是截然不同的,刺耳的噪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这是繁华所付出的代价,所以我总是喜爱乡村的宁静,却又喜欢这城市的繁华。
下了公交,又换了一辆市内公交,就径直到了心莲租了房子的小区外面。这里他曾来过,印象很深刻。
那套房子虽然狭小,有些偏僻,不过是两室一厅,住着却令人惬意,至少不像学校的宿舍,好几个人挤在一块儿。他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他不会喜欢跟旁人分享自己的自由和空间。
阿宁看见心莲站在马路边上,高兴地从车上蹦下来。心莲也朝他这里走过来,准确地说,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和她一块儿走了过来。
这天晚上,心莲的穿着打扮清新脱俗,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T血衫,下身一条黑色的休闲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凉鞋鞋,上下相衬,很有格调。
高考前,心莲曾去了阿宁的学校。那天她便是这身行头,她扎了一条马尾松,走起路来摆来摆去的,俨然一副女生的模样,和着一身时尚的穿着打扮,竟和学校的那些女生别无二致了。只是她的脖颈上多了一条银色的项链,左手腕也戴着一副银色的手环。
他俩逛街的时候,遇见了阿宁的同班同学,他们瞅见心莲,大概会错了意,笑里藏笑。晚上阿宁回到班上,便有人说三道四,他不得不红着脸解释。
然而这天晚上,大概是天热的缘故,心莲将头发扎成了发髻,盘在脑勺后面,有点儿妇道人家的味道,和上次的女生模样判若两人了。
阿宁往心莲那里走去,两人走到一起,心莲身旁的男子也随之而停下脚步,冲着阿宁傻笑着。其实他并非是在傻笑,只是在向阿宁示意自己的友好罢了。
男子的个子和阿宁不相上下,一米七几的样子,身子偏瘦,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有些斯文秀气。他穿了一件印着灰蓝色图案的白色T血衫,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透气的白色运动鞋。
阿宁忽然发觉了这张脸。他从未见过这男子,也不认识他。他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直觉却令他不再无拘无束,他一下子拘谨起来。他瞥了男子一眼,又迅速地抽离了视线,心里却提防着他,好像他会图谋不轨似的。
他看着有几分傻里吧唧的,天生一副腼腆的像,站在心莲身后一直冲着阿宁微微地笑着。他面容还算清秀吧,双眉并没有阿宁那样浓密,稍微淡了一些。但他的脸颊却比阿宁要丰满,嘴唇也比阿宁宽厚了许多,虽然他身材与阿宁相差无几。
见阿宁忽然失了脸色,表情凝滞起来,心莲就知道是因为身边人的缘故了。其实她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但亲临了现场,她也不免有些局促了。
她看了看男子,向阿宁介绍说:“他是我一个远房的表弟,比你大不了多少,你叫他表哥就行了,不想叫就算了。”说完,又笑了笑。
心莲的话并没有多少信服力,反而是漏洞百出的,她说话的口吻,早已经将她出卖了。但阿宁却并没有发觉什么问题,只是凭着敏锐的直觉,觉得这这男子非常地可疑。他并非城府深沉之人,有什么心思情绪全都写在了嘴上和脸上。他始终与这这男子保持着几分距离,不远也不近。
他“哦”了一声,看了看男子,笑了笑,又看着别处,连心莲那张脸也躲避起来。
心莲只当他是见了陌生人,有些拘束而已,时间长了就好了,心里便放宽了许多,反而有些高兴的样子。
她用胳膊撞了男子一下,冲他说了一句:“快帮忙拿东西。”
男子也“哦”了一声,弯腰提起地上的袋子。三人便沿着一条岔路走进小区里面去了。
心莲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甩来甩去,嘴里又低声哼着轻快的调子:“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进了屋里,开着空调吹了一会儿,凉快了一些,心莲就说去逛菜市场,买点儿蔬菜之类的东西。
这男子自始至终都跟着心莲和阿宁。心莲买了东西,他就接过去,拿在手里。而心莲每买一样东西,他都抢着掏钱。正如俗话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心莲却也不拦着,随他怎么做。阿宁看在眼里,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清楚为什么。
从阿宁来到这里,到逛街,再到做晚饭,男子只跟他说了寥寥的几句话。
他问了阿宁一句:“口渴吗?”
阿宁回答:“不渴。”
他说:“哦。”
心莲说:“人家说不渴你就不给人家水喝了吗?”
他连连地答应着,连忙去倒了一杯开水端过来。
后来,他又问了句:“饿吗?”
阿宁摇了摇头,回答说:“还好。”
他笑着说:“没事儿,晚饭马上就好了。”
自始至终,只有心莲不停地说着话,不停地打破着沉默。
晚饭的时候,他和阿宁坐在一边。心莲坐在对面,开了三瓶啤酒,放在面前,“阿宁高考终于结束了,也该庆祝一下,一人一瓶,不够了再开。”
心莲倒了一杯啤酒,鼓动大家碰了一杯,“旗开得胜!”
剩下的时间,阿宁和这男子,就一人抱着一瓶啤酒,一人拿着一个杯子,自斟自饮,一边低着头喝酒,一边低着头吃菜。
心莲坐在对面眼巴巴地看着,不知所措,只好说些话来打破沉默:“我今天晚上做的菜怎么样?”
阿宁抬头看了看心莲,又瞥了男子一眼,男子也瞟了他一下,都不明白心莲这话是问的谁,又看看心莲,没人回答。
心莲尴尬地笑了笑,又问:“味道怎么样?好吃不好吃?”看看阿宁,又看看男子。
阿宁又瞥了男子一眼,自己点点头说:“嗯,好吃。”
男子也跟着点点头,“嗯,确实。”
偏偏这男子,居然跟阿宁抢同一块儿肉,两双筷子伸到了一块儿,不好意思起来,又双双缩回去,分道扬镳,去夹别的菜。
心莲看着他俩,窘迫地笑了笑,给他们两个一人夹了两块儿肉。
有这号人物在身边,阿宁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而这男子却也感同身受。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虽有心,对方却无意,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顺其自然了。
其实心莲早就有意无意地向阿宁暗示过了,只是他并没有清楚地发觉而已。有些人天生在感情方面比较迟钝,而阿宁就是其中之一。倘若不一语破的,他大概会永远保留着自己的直觉,而不会识破事情的本质。
心莲思虑了许久,大约阿宁已经察觉了端倪,才笑着说:“他叫吕岩,我叫他石头。他就比你大一点儿,你叫他名字就行了。”
这名叫作吕岩的男子也笑着对他说:“你随便啦,叫我什么都行。”
阿宁“嗯”了一声,又点点头。
吕岩加了阿宁作网友。阿宁这才发现,原来他就是那个波斯猫。以前心莲在网上发了些东西,还没等阿宁评论几句,这死猫子已经抢在了前面,阿宁暗地里还骂了他好多次。
心莲以为阿宁已经看出了吕岩的身份以及他们二人的关系,便不再遮遮掩掩了,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沾沾自喜的味道。这是恋爱中的女子才具有的特质。
阿宁早已察觉了,只是心里在抵制它,不愿意揭开那一层面纱。他就如同一只敏感的山鸡,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头扎进沙土里,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则明,仿佛这样,就不会面对残酷的现实了。
心莲这里只有一张床,洗完了澡,心莲让阿宁和吕岩两个睡在床上,自己就睡在沙发上。二人躺在床上,一处沉默,两种心思,一宿没说几句话,都抱着自己的手机直到夜深人静。
心莲就睡在外面的沙发上,仅一门之隔,却用手机同时和屋里的两人聊着天,她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暗暗发笑。
她想起春节时候,阿宁为了阻断她与陆项乾的关系而信口开河,便将这事告诉了吕岩,吕岩笑个不停,不禁对身边之人另眼相看。阿宁瞅了瞅吕岩,不明所以,并不知是因为他的缘故。
心莲一时兴起,又径直问了阿宁一句:“过年的时候,某某人不是说,他见过我的男朋友,还知道我们是大学的同学吗?怎么现在见到人家的真容了,反而怯场了?”
心莲本以为阿宁早已洞悉了一切,想跟他开开玩笑而已,却是意外地一语惊醒了梦中人。阿宁忽然看见“男朋友”三个字,顿时生命陷入了停滞一般,脑子里一片浑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看着心莲的话,莫名地失落了,无限的惆怅与颓丧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回复她,心莲却又接着发了一句:“他现在还在读书,虽然脑袋瓜子有点儿迟钝,不过人还是不错的,时间长了,你就会感觉到。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不能在一起斗嘴打架哦。”
阿宁笑了笑,默默地回了一句:“不会的。”
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看着她这么开心,自己心里却无比地失落,甚至是有些失望了。这感觉,就仿佛,她已经属于别人了,再也不是他亲爱的大姐了。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身边的姐姐一个一个地走光了,他心里也不免感到落寞。
想想也真是讽刺,他过年的时候,还为心莲说了谎,却没想到,那谎言却在这时候应验成真了。
阿宁扭头看看这个被心莲叫做石头的男子,他还拿着手机聊着天,满脸的笑意。心莲也在和他聊着天吧,他们聊得很开心呢,阿宁在心里这样想着。
过了一会儿,心莲果然走来敲了敲门,“里面的两个男生,不要玩儿手机了,早点儿睡觉,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吕岩笑着回了一句:“是,马上就睡了,你也早点儿睡。”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这一夜,他心如死水,没来由的幻想再也没有纠缠他至难以入眠,他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浑浑噩噩的,仍觉得没有睡饱。
早上,被心莲叫了起来,已经七点多了。
心莲要去上班,让吕岩带着他去******。临走时,又对吕岩笑着说:“石头,好好表现哦,给人家的第一印象可不能太差了。”
吕岩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然而,他在这里竟然东南西北完全搞不清楚,在街道上转来转去,兼职是没找到,却连他自己一块儿给弄丢了。
他倒是挺会安慰自己的:“这城市真大呀,这么大个城市,连个兼职都找不到。”
阿宁虽然来过市里几次,活动的范围很狭窄,也不太熟悉。
吕岩跑去问路,拦住一个中年人:“打扰一下,这位大叔,请问从这里到北京路怎么走?”
中年人说:“你从这儿往前走,看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前走,然后左拐,然后再右拐,再从南京路去北京路就行了。”
“哦,谢谢啊。”吕岩连连地点头,好像明白了。
阿宁却稀里糊涂的。
吕岩则笑着对阿宁说:“没事儿,咱们一边走,一边******,晚上打个的士回去就行了!”
果然是一对儿白痴,问了也是白问。最终他们还是叫了辆出租车,舒舒服服地坐回去了。
晚上回来,心莲面对面地坐在他们两个对面,两手交错着插在胸前,右手的食指轻轻地在左臂上敲打着,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二人都不好意思去看她。
“你们两个大男生,居然还能迷路?我实在想不明白。”心莲故作严肃地数落起来。
“我们在这儿都不熟,没办法。”吕岩说。
“找到兼职了吗?”心莲问。
吕岩回答:“没有找到合适的。”
“那你们干嘛去了?”心莲又问。
“许多店里都不要人了,后来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也确实,开始他俩只是一个接一个地问店老板:“请问这里需不需要暑期工?”
后来他俩就变成了一个接一个地问路人:“请问河东小区怎么走?请问去河东小区该坐哪路车?从哪儿上车?从哪儿下车?”
心莲星期天不上班,三个人一块儿在街上找。阿宁该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了,心莲越发随意起来,走在大街上,就牵着吕岩的手,和其他的恋人一样。两人走在前面,偶尔嬉戏打闹一番。
阿宁一直走在后面,时不时地看看他们,时不时地低着头,跟着他们往前走。心里却早已经不愿意呆在这里,只希望着,找不着兼职最好,自己回老家算了,眼不见,心就不会烦了。
但事实是,他只是不想看见这个被心莲称作石头的男子罢了。倘若没有他的存在,一切还是会和以前一样,都是美好而充满快乐的。以前他和心莲在一起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
可他最终也没能等到吕岩离开。
兼职确实没有找到,他就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