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有婢女来告知:“小郎君,主母方才问郎君去处呢,许是有事。”
顾霜问:“娘亲现在何处?”
婢女回道:“方才在佛堂,现在应该回房了。”
现在是大业九年,顾霜于十五年前大寒日降生。出生时正值少见的大雪,院中寒霜铺地,遂取名顾霜。民间又有俗谚瑞雪丰年,顾霜的降生是顾家的第一等大喜事,便又有了一个小名叫做瑞麟儿,有祈福之意。至于后来发现顾霜先天的腿疾,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从那以后,顾母常去佛堂诵经,每逢幼子诞辰皆会去各大佛寺礼佛。可谓是爱子之心拳拳,怜子之心切切。
顾霜来到李氏的房间,李氏正低头翻看着一件袄子,见到顾霜露出微笑招手道:“瑞麟儿,冷风起了,为娘给你缝了件袄子,你来试试。”
子集把顾霜推进房中自己便退到门口等候——往常也是如此。
顾霜道:“娘亲辛苦,娘亲近年来身子弱了许多,缝袄子费时费力耗精神,以后还是交给下人去做吧,孩儿心有不忍。”
李氏展开袄子道:“我的瑞麟儿心疼娘亲,娘亲很欢喜,只是下人怎么缝的合身合心意呢?来,试试大小。”
房中有暖炉,不觉寒冷,李氏便为顾霜换上新的袄子。袄子用料考究,做工细致,只是偏小了些,李氏恼道:“为娘不好,这袄子有些紧了,换下来为娘改一改。”说着不禁抚着顾霜扎成一束的黑发感叹道:“瑞麟儿又长大了……”想起顾霜的腿疾,又抓着顾霜的手哽咽道:“可怜我儿!”
李氏想起顾霜有异常人的童年,悲从中来。出生富贵又怎样,若是能治好孩儿的腿疾,李氏甚至愿意拿一切交换。母子连心,顾霜也不禁悲恸,强忍伤心道:“娘亲,袄子不小,刚好贴身的暖和。”
母子一番叙话,李氏又提到:“瑞麟儿,下月就是你诞辰,到时你与娘一起去莲华寺进香。”顾霜自然应下。李氏体弱,加上近日缝衣耗神,午间便有些困意,顾霜陪着李氏歇下后,让子集推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
心想阿爹和阿姊快回来了,顾霜就取了一册书坐在屋檐下翻看等待着,渐渐有些无趣,心绪也随着厅外卷来一阵冷风渐渐低落,冬日近了,看样子快下雪了……向上提了提膝上的绒毯,盖住胸腹,反正双腿冰冷,也不在乎再冷一些。就这样,顾霜静静的发呆着,家中仆人来去也不打扰:小郎君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发呆,真有些可怜。
日落时分,西边晚霞浸染了半边的天空,街上行人渐渐少去。一行车队缓缓驶进越城,径直往顾家大宅而去,至门前停下。
早有仆人跑进门喊道:“家主和小娘子回来啦……”
一时间,安静的顾宅热闹起来。顾霜来到前厅,只见院中阿姊顾晴穿着单薄的裙裳手里提着包囊正指挥着仆人们将此行的收获分门别类。“阿财,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搬到库房去……小青,这边两个匣子一个拿到我房里,一个给主母送去……吴婶,这边来,这一筐是琅琊的土产,路上受了潮,你拿去后厨烘干……”
顾晴是长女,比顾霜年长一岁,按照顾霜的取名,顾晴定是出生在温暖的晴日里,事实也正是如此。顾晴与顾霜不是一母所生,顾晴之母是流落江南的鲜卑人,白肤碧眼,机缘巧合嫁入顾家为妾。不幸的是,分娩之时难产,只留下顾晴一女。顾仲成对长女颇为疼爱,顾晴心思玲珑,帮家里管理了许多绸缎庄的事务。
看到近月不见的亲人,顾霜远远就喊道:“阿姊,来去辛苦。”
顾晴转头看到顾霜,眉头舒展,双眼成了弯月,丢下手里的包裹飞扑过来俯身抱住顾霜道:“阿弟!好久不见。”
顾晴身量高挑,肤色甚白,双目清澈泛出一丝水碧,正应了顾盼生烟一词,与顾霜从小感情甚笃。
顾霜问道:“阿姊,阿爹呢?”
“进城被几个叔伯拉去叙旧了,晚些回来,也不知为了什么!”顾晴说着边上拿过一个书囊,递给顾霜道:“阿弟,这些是新出的集子,我给你带了一些回来。”
顾霜心下感动道:“阿姊费心了。”
顾晴秀目一瞪道:“客气甚么,一月未见,怎么生分了!”
姊弟二人又聊了一会旅途见闻,同时让厨房准备起饭菜,过不多久家主顾仲成也回宅了,于是一家人围坐用食。
饭桌上,顾仲成开口道:“这批绸缎售完,明年我准备把几个铺子转出了。”
顾霜问道:“阿爹,怎么了?”
李氏乍一听,关切道:“守业,铺子好好的怎么转手他人?”
顾仲成表字守业,此时酝酿了一番话语,面色沉沉的叹道:“这天下,要不太平了!年初洛阳城就被叛军攻过一次,虽说后来平定了,但这几年义军四起,贼盗流窜,我们江都郡虽繁华,兼是皇帝行宫所在,可如此下去,恐也难逃战乱。”
顾仲成缓了一口气,面露忧色看着妻儿,又说道:“未雨绸缪,这天上乌云已经遍布,现在准备已不算早。”
顾霜知道一些消息,但都是道听途说,平日里觉得战乱还很遥远。此时听父亲一番言论,才知道原来已近在咫尺,问道:“阿爹,我们要避乱么?”
顾仲成回道:“哪里避的开,方才与几位老友通了消息,赵家一位远方竟已北上投了义军……我们几家拧成一股,多召些护卫。到时若打进城来,要钱粮的就与些钱粮,若要动武我们几家也是一股力量,贼寇势小,不会与我们硬拼,义军势大,却不会太过扰民。还有一些应对之策,就不与你们多说了。”
李氏有些忧惧,神色担忧看向丈夫问道:“江都会陷么?”
顾仲成重重叹气道:“这哪是说得清的,我们是民,无论哪方胜负,我们乌龟一般缩起来保一家子平安就好。”
看到妻儿都面露惶惶,顾仲成不禁安慰道:“也无需太过担心,这一时半会也打不起来。”
又对顾霜和顾晴道:“你赵伯伯这次回去时邀我去青丘冬猎,瑞麟与晴儿也去,到时让子集推着你上山散散心。”
饭后,各自散去,冬日里天黑的早,此时已暮色沉沉,顾霜回房,点起油灯,如往常一样坐在轮椅上靠着窗,拿起未看完的书卷阅读。书卷的内容却不是诗书也非经义,而是一卷民间里流传的奇闻异事、仙怪志异。少有外出,拘于小小江都的的少年,在书卷内窥得外面世界的精彩奇妙,并且充满幻想与期盼。
看完一卷,抬头发现已经星汉渺渺,黯淡的星光细碎的撒下,顾霜看着夜空怔怔出神,心中默默想到:飞侠之流,书中多有提及,那些山上下来的修士本领过人,行踪不定,不知是否能如列子一般御风而行,可惜从未见过,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云层之上,玄之又玄的某处,坐落着几处烟气缭绕的殿宇。一处宫殿内,一脉闪烁着荧光的溪流穿过殿堂,溪流中伸展出茂盛的青藤,青藤蜿蜒在殿中生长,并在其中织成宽大的藤椅,有位老妪靠坐在藤椅中闭目冥思,有位宫装少女正抱膝蹲在溪边望着水面发呆。到了某时某刻,老妪想起了一事,睁开了双眼,唤过少女。
“浅浅……浅汐?”老妪停顿了一会,再次叫道:“小迷糊!”
溪边少女惊醒:“哎!”急忙起身来到老妪身边道:“姥姥,姥姥请吩咐。”
“前几日南水君外出时托我们碧潮宫降雪一十七处,你接了仙令就下界安排去。”老妪说着伸手,只见藤椅扶手的位置忽然长出新芽,倏而抽枝生长并于前端冒出一朵莹白小花,花朵旁的虚空变得有些扭曲,随即裂开了一小道口子,无形无色,但有流光溢出。老妪从其中取出一卷玉册交予少女手中。
少女接过册子,杏眸睁的大大,小脸煞白语气透出慌张道:“姥姥,可,可是我没……”
老妪收回的手又伸出去点了点少女的额头道:“没什么?我问你,这么多年你随我修行,这册子上的去处你可知道?”
“知道。”小小的声音回道。
“降雪布雨之法我可曾教过你?你可曾学会?”
“学,学会了……”小小的声音又回道,显得底气不足,以前随着姥姥一起的时候自然无需担忧,现在突然要自己单独下界,若是出错可要受罚的。
“那就去吧,早点回来。”老妪说完拢起手闭目不言。
“哦。”少女怯怯答应,看姥姥不再理她,只得离了宫殿。
出了碧潮宫,小少女浅汐去偏殿取了几样器具,又默默练习了一次术法,便飞离了这片殿宇向着某处天人门户而去。
路过某处云雾之时,遇到前方一老者踏云而来,长发长须皆白,又穿着白袍,远看好似云朵中长出了一个脑袋,老者眯眼微笑,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