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郡,四海楼,冬日将近。
今日在座的宾客较往常稍多些,大吃大喝的却在少数,多是点了几碟小菜就着茶闲聊的,只因那说书先生老杜要来开讲新的话本段子,若是吃的急了,待等会讲到精彩,想夹口凉菜喝口小酒时发现腹已饱胀那可不妥。
说起这说书老杜,那也是小有名气的。听闻其人走南闯北也不知见过多少悲欢离愁,腹内藏着许多稀奇故事。以前还不喜停驻一处,这城说一本,那村话一段,讲的生动精彩,听众也不少。临老不知从哪捡了一个小孙女,从此便在江都郡外村中落了户。
这时门口进来两个人影,引起了一阵嗡语,那是一个青衣小仆推着一个坐在椅上的少年人。少年人约十四五岁,长的温和清秀,肤色白中透着一丝青,衣着也精细讲究,身量修长,若是站起来,应该是比同龄人高不少的。可少年是坐在椅上,膝上覆着雪白的绒毯,双手自然垂覆在绒毯之上,犹如白玉,远看与绒毯好似一体。面对投来的各色眼光他也神色不变,随着迎来的跑堂被带至靠前特意留下的位置上。
有外地来的宾客询问身旁的友人,友人会耳语告知:那是顾家的郎君名叫顾霜,顾家经营绸缎生意,家主顾仲成经营有方,生意做的颇大,可谓家财丰厚。当朝商户地位低下,但顾掌柜是个善人,经常救济穷苦,倒也赚了个好名声。他生得一子一女,可惜这个顾郎君生来双足具僵,不能学步……说道这里不免唏嘘。又道这个顾郎君坐下的椅子乃是前两年顾家征集的巧匠效仿前人诸葛椅制作的,椅下有轮,可收可放,能使人推动,也能用手自力移动,端的神奇。后来这个顾郎君便偶尔会来这听几段故事。
小仆从子集把顾霜推到位置上,这个位置有茶桌却没有椅子,乃是酒楼老板特意留下的。小仆子集把自家小主人安置好后说道:
“小郎君你等一会儿,我把茶叶拿去后厨泡茶,这楼里的茶水可粗糙。”
其实四海楼乃是江都郡中数一数二的酒楼,当今的皇帝当年任扬州总管时还在四海楼吃过酒菜。只是近年来皇帝越发荒淫无道,民怨颇深,江都富饶还好一些,听闻北方四五年前就有吃不饱的难民起义作乱。纵是江都郡,大业六年那次皇帝的龙舟游行可也把江都闹的鸡犬不宁,明面上不敢提,背地里有些不怕死的或是家中有役死的怨民恐怕是咒的紧。因此四海楼的大掌柜早早就把酒楼里“御用酒席”的招牌卸了下来。
四海楼的茶水自然不差,但比之顾家精挑细选的茶叶还远远不及,小仆人子集每次和顾霜出来听书都要从府里带上一小袋。
“快去快回,不然可就错过开头。”顾霜道。
子集是顾霜年幼时少有的玩伴,所以他也不把子集当成普通家仆对待。这时台后有闹声响起,应是老杜来了。
日上当中,稍稍有了些暖意,那老杜从四海楼的大厅后面绕了出来,穿着灰色长衫,背略有些驼,长相倒不显老。身后跟着一个小娘子,村姑打扮,身量娇小,还未长开,是老杜不知哪捡来的孙女。小娘子抱着琵琶低着头,看不清长相,脚步轻细,缓缓跟上台来。
台下早有闲汉呼喝:“杜老头,今个儿说的啥,等你许久!”
“老杜,你可来了!”
“老头儿快快开始,我家阿郎等的不耐。”
……
老杜走上讲台后站定,小娘子坐于角落低头手抚琵琶起了个调。
老杜抖抖长衫衣袖,一手扶桌,一手指天道:“话说盘古分天地,九州镇蛮荒,蛮荒边陲混乱重重,常有妖物作祟,必有英雄辈出。今日要讲的故事便起于边境一隅……”
这刚起了头,台下有一尖嗓门叫道:“杜老头,小爷我今天专来听你讲《狐仙记》,怎的换这歪传了,速速换来,速速换来!”说话的是陈家第二子,边上两个小厮一个揉肩一个扇风一派恶少模样。陈家势力颇大,家主与当今江都城内一些官员也有来往,常人不敢惹之。
台上的老杜顿了一顿正要鞠手赔笑,下面又有一个粗嗓门道:“陈二你要怎的!当我们是聋子么?想换就换!”
陈二斜眼往声音处看去,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孙大你这夯货,你字都不识,也听得懂么?”
孙大家里是祖传的戏园杂耍班子,按理说是不敢顶撞这个陈二的。但是这个孙大几年前皇帝游龙舟时交了好运,被招去龙舟上表演杂耍戏法,据说引得皇帝大乐,给了打赏。有些官员把这打赏当成了莫须有的恩宠,对这个孙大客客气气,犯了什么小罪也不抓他,让孙大越发得意嚣张起来,在江都郡中也是个讨人厌的角色。
孙大长得愚鲁粗壮,最恨别人骂他夯货。夯货何物,无脑而力大也。孙大怒极,蓦然起身,吓的附近几人赶紧起身后退。孙大吼道:
“陈二!你这般辱我,吃我一拳!”如牛一般冲向陈二。
孙大其实也不是无脑之人,出拳之时心中想到:这是陈二无理在先,闹到官府也拿我没办法,他那小身板我打了也是白打,还能涨我威风,呵!
那陈二却未见惊慌,似胸有成竹,对左右一甩眼色:“给我上!抓住他!”两个小厮听命冲上前去。人群早在陈二起身时就已经围起了争斗的双方,显然这等两大恶人相斗的事件比听书更好玩更有趣味,闹的两败俱伤最好不过。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冲上抱住了孙大,看架势显然配合熟练,不似初次。陈二见机冲上,飞起一脚,朝孙大胸口踹去。
“小爷爷我,嘿嘿……看那夯货下次见了我还不绕道走……”陈二出飞腿在空中飘飘然想到。
谁知孙大一身蛮力却不是两个小厮能锁住的,大喝一声,占着身高臂长,一记老拳拖着手上挂着的小厮直往陈二面门而去……
啪!砰!双方各吃了一记,陈二眼眶乌青一片,捂着眼眶呲牙咧嘴,孙大胸口一个偌大的黑脚印,正揉着胸口,显然也不好受。陈二疼的火气上扬,喊到:“操家伙!”两小厮听命一人从背后抽出一木棍,一人就地提起了凳子。
围观众人眼看动了家伙,这等会桌椅飞舞可不长眼,前排的纷纷后退,后排不清楚的又撞倒几个,场面一时间混乱起来,顾霜本坐在靠前的人群中,四周人群站起时便觉不妙,这时人群挤来,于是放下椅子轮上的机关,伸手摇动椅轮,想退到人少的角落去,奈何退路被堵一时间进退不能。于是扭头寻找子集的身影,并高声喊道:
“让,让一让!子集!”
只是这时,连酒楼外都有涌入看热闹的闲人,人头攒动,顾霜四面无顾。
正待顾霜心中焦急时,座椅突然被人推动了。顾霜猛地回头,是那个弹琵琶的小娘子!小娘子对着顾霜展颜一笑,随即推着椅子左转右挪,在顾霜一晃神的功夫,发现已经到了酒楼门口。
小仆子集在人群喧闹之时就已跑回,这时人墙已经围起,左右推攘之下发现自家小郎君竟从人群边缘被推出,赶紧靠了过来。大喊:“小郎君!”
顾霜看着眼前的少女,惊慌已经褪去,心头有一丝触动。方才展颜一笑犹如春日的新芽般清新可人,见之难忘。这时听到了身后子集的叫喊。子集快步过来拍着胸口道:“小郎君!小郎君还好你没事,可吓死我了!”
又对着还扶着座椅的小娘子连连谢道:“多谢小娘子!多谢小娘子……”子集回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不停的弯腰称谢。
顾霜安慰道:“我这不是没事。”转头对小娘子道:“还未……”
话音刚起,那小娘子就打断道:“顾郎君嘛,我知道的,我叫杜缨,我回去啦!”干干脆脆的转身而去,方才见到她爷爷躲到台后去了,应是回去会合。
顾霜被快人快语的杜小娘子的三个“我”阻了一阻,看着娇俏的背影,回想之前的一幕,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感触,心头一热,提了声音对着背影道:“杜小娘子,我叫顾霜!”
……
此时杜缨的身影已经三两步绕进了人群,也不知听未听见。顾霜心想:这杜小娘子步伐真是矫健,定是经常随她爷爷走动练出的,与之前见过的大户儿女好生不一样,不知不觉又走了神。
小仆子集此时仍旧喘气,心神未定,觉得在外处处凶险,暗暗发誓以后出门再也不离小郎君一步。见小郎君尤自发呆,伸手在顾霜眼前晃了一晃,道:“小郎君,咱回去罢,今个儿这书啊听不成啦!”又想到一事,接着道:“出门时听管事说家主与阿晴娘子大概晚间就回来啦!”
顾霜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二人在四海楼门口停了好一会,这时还有人挤进楼中看热闹,有些尴尬,便道:“如此,我们这就回去。”子集便推着顾霜从一旁小巷回去,大街上有车马来往,怕有拥挤冲撞,子集一向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