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生御空飞行于妖域上空,第一缕晨光入目之时,他就起身离开了,没有一丝停顿或是迟疑,虽然这一夜的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自己等待的人出现。
——她终究不曾出现,一如她不曾迟疑的封道,去见那个奇怪的修师,一如自己义无反顾的跟随。
她已经决定了,而自己早就决定,这一段时光就留给命运吧,百余年不曾回去,也该和兄弟们畅饮一番了,再叫上坚白..
离开矮山顶,鼓生径直东行,四百余里外是一处山谷,诸山环绕,林木荫蔽,左右是高入天际的两座山,抬头看,两山直向上在头顶汇聚成为一道缝隙。
藏兵阁就在这峡谷之中,只是这山谷比记忆中荫凉了许多,可能是山上古木累年生长,遮蔽了更多阳光的缘故。
于谷口处停住身形,怅然一叹。
——到了,作为一宗之主,自己也太过不合格,消失了一百多年,宗门事务一概不知,也不知众兄弟如何了。
心念一动,身前出现了一张大鼓,通体殷红,鼓面褐色,五尺多圆,三足而立,鼓身之上突出三个仰面大吼的兽首,面目狰狞,漆黑如墨——鼓名震天。
大鼓稳稳落地,未起一丝声响,站于鼓身左侧,右掌挥出,凌空击于鼓面,荡起模糊残影,数尺外的地面,几片落叶尖尖的伸个脑袋,在这鼓声之下几欲翻飞。
“嘭——”
“嘭——”
“嘭——”
沉闷的鼓声遥遥传开,径入山谷,三声鼓后,右手收回,身侧的鼓也隐去——鼓声至,宗主归,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了。
静,内心之中有些不安,这不安来的突然,让人摸不着缘由,但是鼓生却知道,作为修圣,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这种感觉。
一定发生什么事了!自己制造出这般动静,为何不见门生前来探视?
下一刻,锋锐的气息扑面而来,荡起衣衫,鼓生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有兄弟来了。
来人一袭白衣,于山谷内疾飞而至,锋锐的气息正是他剑道流露的体现,只是鼓生面上神情却迅速收歇了——铭道剑在自己离开之前已然剑意圆融,绝难外显了,而且正值当年,他却老了一些,自己比他年长,却依旧是二十余岁的样貌,他却三十多了。
十丈外,尚良益停住了,站在鼓生对面,面上神情从急切缓缓的变为激动,这激动之中又慢慢的浮现出几许哀愁,作为圣境强者,此刻竟是有些不能自己,双目通红如血,双手轻轻的颤抖着。
要知道那双手,在妖修大战无边兽潮之中,持铭道剑,斩杀几多妖宗,也无一丝不稳,对于兵道修士来说,持兵的手是很重要的。
尚良益没有说话,一步步前行,泪却是悄无声息的滑下来了——藏兵阁宗主,众人的大哥,终于回来了。
铭道剑身侧缓缓的浮现出两个身影,右手边的同鼓生一般书生打扮,只是更为瘦削一些,面上也多了胡须,过往所穿红衣变为黑衫,面上黯淡——四狂刀之歌狂。
他也老了。
另一个则变化更大,一身黑衣,收整利落了不少,不似过往一般邋遢无相,身上也没有那熟悉的酒味,同样是三十多岁的,过往醉眼惺忪的双目此刻却是空洞不已,待看到自己后,他比铭道剑更加激动,脚下都有些虚浮了——四狂刀之醉狂。
鼓生的不安更多了。
当看到下一个人的时候,鼓生的心猛然一颤——那个人同样一袭黑衫,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无限悲呛,他是众人中最老的,四狂刀之屠狂已然四十多岁了。
鼓生鼻尖一酸,这番情景却是与自己预料之中大有不同,原意兄弟一会,畅饮一醉,不曾想他们都老了,讽刺的是作为大哥的自己,却是二十余岁的样貌,比他们年轻不少。
再之后就没有人出现了,鼓生的心沉了下来。
双唇发颤,声音也沙哑了。“他们两个呢?”
立阁之时藏兵八宗,妖修大战之时,兄弟七人都已是修圣,便是不曾步入圣境的藏兵一梭在修为上也不输修圣,在妖修大战之中,他的光芒同样不输另外七人——藏兵一梭一直是宗阶第一人,而他受到的待遇和尊崇与修圣无二,而且这完全是自身实力所至,与藏兵阁众圣无关。
另一个没有来的是四狂刀之战狂,他是屠狂的弟弟。
众人没有答话,屠狂眼角落下了两行泪。
鼓生后退了一步,喉咙已然哽咽难以出声,半响,艰难的从口中挤出三个字:“带我去。”众人转身的时候,醉狂刀跟在最后面,在歌狂回头看他之前极快的拭去了眼角的泪。
一处小山之上,林木很少,仅有的几棵也十分矮小,山上多是丛生杂草,在这盛夏夕阳下斑驳陆离,像是棕色,又像是黄色,又像是红色。
鼓生站在这里很久了,身后是并排的四位兄弟,身前是两个坟包,各立木板碑铭,已然昏褐老旧了,左边的写着‘弟战狂刀之墓’,小字写‘兄屠狂刀泣立’,右边的写着‘藏兵梭宗之墓’,小字是‘众兄泣立’。
很简单的两个坟包,木板碑铭,再无一物,圣阶神识入土,墓中情境在脑海中再次出现——仅有衣冠,别无他物。
夕阳西下,天色已经暗了,弯月攀升于小山矮树之上,点点星光闪耀,往昔岁月一幕幕闪现于脑海之中,久久化为两行热泪滑下面庞——原来宗门的夜也变得凉了许多。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作为一宗之主,而且是众人兄长,他可以流泪,但是还有比流泪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这世间再无四狂刀了,为了一个女人,我们四个抢夺第一刀的名号,都受伤了,这名号是小战拿走的,只是离开之后,他遇到了伏击,重伤之下身死,我们三个也是苦苦支撑到良益和小梭赶来。出手的是两位修圣,没有兵械,小战没能在他们手中走过一合。伤愈之后,我们也未曾找到敌手,小梭急于突破,功行差池,最后散道而去。
开口的是屠狂,他说的很平静,可是双目之中的悲寂却是难以掩抑。
小战是他的弟弟,这第一刀的名号原本是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他们兄弟二人。若论单打独斗,四人之中最强的要数醉狂刀,其次是他和歌狂,最后才是战狂。只是,同为修圣,又都是刀兵入道,兄弟二人联手之时,却又力压另外两人一筹。
四人间的比拼从战狂刀挑战醉狂,屠狂歌狂一战开始,最终兄弟二人合击重伤了其余二人,自己也受反震之力所伤,屠狂伤的更重,战狂先起身,他就成为了第一刀。
屠狂并未说的是,在当时,他身上的伤势是有伪装的,远不及表面上看去那么严重,为这第一刀之名兄弟反目,何况那是自己的弟弟,刀兵相向更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只是,为此却是失去了自己的弟弟,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第一刀的名号意味着与她在一起,可是刚离开对战的那座山,他就遇到了伏击,临死的时候,面上神情甚至还保留着原本的笑意。
而最让人难过的是小梭,作为宗阶第一人,他有属于自己对道的理解,在宗阶之时修为已然比肩圣境,若是突破,只怕是直追鼓生甚至犹可超越了。
可是,他确是因为急于突破而功行差池,作为修宗,这种可能性甚至比修宗比肩修圣更小。而一切都是因为——急。
当年的藏兵八宗,只有自己没能突破,虽然作为宗阶第一,在众多修士眼中自己是如同圣境一般的存在,可是他内心之中还是有隔阂在的。只是这种隔阂平日倒不至影响修行,毕竟到了宗阶,对自己对道都是有感知的——欲速不达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只是,八位兄弟,做大哥的鼓生追寻舞梦不知所踪,六哥乱心剑在妖修大战之前就已离宗,排名最小的战狂身死——道神也不曾逃离,而且连出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甚至尸身被掳,虽然他平日粗犷多战,可却是唯一一个了解自己的人。
他的多战,一半是天性,另一半何尝不是以战悟道呢?他是七人之中最后一个踏入圣阶的,平日里总会以战为名来陪同自己这七哥感悟自己手中的千丝梭..
“小梭功行差池,我们已然无能为力了,他临死散道,终于是步入圣阶,若非散道而至,他定然会是我们几人之中最强的。只是最终只留下了他的千丝梭,现在封存阁中,战刀现在二哥手中”开口的是尚良益,他口中的二哥是屠狂,鼓生不在,众人中,他成为了藏兵阁副宗主,事实上也没有别人比他更适合了。
“这些,坚白知道吗?”,鼓生并未转身,犹自看着身前坟墓。
“他现在是流云宗的长老,又重承诺,本意瞒他,只是去年流云宗因妖域之事来请,二哥同我一道前去,他询问时,二哥才告诉他小战的事,小梭的事还没告诉他。”
“无论如何,他应该知道”鼓生的拳已然紧握了。
——这酒,怕是难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