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圣山山顶是百丈大小的平台,周炳卓说,这是周家人一代一代于此修行铸兵所致,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手中的铸锤,这山不会是他们周家一代代用铸锤给轰平的吧?。
酒池在山顶北侧登顶口旁,中心约一丈是黑色的铸兵炉,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轮廓,紧挨着的是仅小一号的铸兵台,另一侧是九尺见方的一个火窑,浇筑用的型范就要在这里产生。
铸兵一脉就是用这些完成了旁人难以理解的南迁、自保、兴盛。
此刻周家二圣七老三十六尊围力在酒池旁,周敬豪眼中的狂热近乎难以自抑,所有人右手中都有一柄黑色铸锤,动作一致,缓缓的抬起与肩相平,挥舞旋转间握至柄末,在周敬豪一声‘酒来’后,众锤落。
锤落,酒起。四十五股酒柱冲天而起,三五丈高后坠下,落在每一位赤膊铸修所在的位置,落在头顶,落在口中,落在双肩,落在锤上,落在赤露在外虬龙一般的臂膊之上,落在脚下的铸圣山巅。
一场细密的浊酒雨从天而降,点星和我都被淋湿了,我忍不住大大的吸了一口,满腹辛辣,几欲长啸。
——七百里来客,几许春秋,几多哀愁,谁人与我铸兵狂!
第一步制范,动手的是一位长老,他是周家众人中身形最为矮小的一位,虽然比我和点星还是要高一截,兵械并不是铸造师拿一块金属敲打出来的,那样做的结果往往是锤落金迸。
制范就是用泥土烧制出用来承装金属汁液的固定的模型。兵械基本的形状大小属性都在这第一步,他也是第一个跟周炳卓掐斗起来的长老。
所有的工作都是他一人完成的,周炳卓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神色竟有一丝的敬意——面前的长老是他的族叔,他从未铸成一件兵械,却位列七长老中第三,原因就是制范,他房间内各式图纸数不胜数,周家小辈若要铸兵,第一个找的就是这位三长老。
我总觉得可惜,身为铸兵一脉的族人,却从未铸成一件兵械,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周敬豪说,三爷爷不是不能铸成,而是在最后一刻选择亲手熔掉自己的作品,点星说道虽如此,可悲可敬。
我和点星都不清楚这剑范是何样貌,点星拉我坐在了登山口。
这是尊敬,也是遗憾,我最终还是不清楚平妖剑是如何铸成的,不清楚周家众修为了这柄平妖剑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很多次,听着身后的呼喝之声,我都忍不住要回头看看,点星在一旁从未说过一句话,也没说过不允,他自始至终静坐在登顶口旁,在我焦躁难熬的时候,他也会转头看我一眼,换换坐姿,又转过去,不再动了。这是他不看那个方向时间最长的一次。
我终究还是忍住了,我想凭我的意志是忍不住的,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再向下走上几阶,这样即使回头,也看不到了,再到后来,我干脆在忍不住的时候在这铸圣山上打起转来。
眼不见,心不烦。
周族的修士大都认识我,他们并不阻拦,只是大致的告诉我附近区域是否安全。
让我比较脸红的一件事是,他们中没有一位提起与我一道游览这铸圣山,毕竟是南疆七百里,我心里多少是有些打鼓的,说到底,我只是一名师级修士,如果没有遇到点星的话,我可能还在东安村外的妖域密林之中,做一场又一场的修尊梦,惹一批又一批的低阶妖。
可能他们觉得点星的朋友,若是说起‘保护’的话,多少有些让人颜面上挂不住吧,毕竟他们大多数也只是跟我一样的修为,可是他们手中的铸造锤不简单啊。
事实上,我低估他们对铸兵的热情了,那好像已经不单单属于道的范畴了,或者是我所不明白的道?每当有类似的想法时,我总是会想起点星,然后苦笑着摇摇头。
每每回想起来,我都会觉得铸圣山很奇怪,这里已经是南疆七百里,绝对的妖域腹地,妖兽的地盘,这样的山高放在我所了解的山林之中也是排得上前列的,却没有一头妖兽。
周家的一众族人更奇怪,铸剑伊始,所有人都三缄其口,我想若不是我主动找上他们,他们绝对是不会跟我搭茬的,整个铸圣山,好似有近千个点星,一样的沉默,一样的难以捉摸。
我撇撇嘴,继续逗弄林间小兽,天道无情,便是成年后威震一方的丛林王者,幼年之时也是呆萌可亲的。
平妖剑的铸造并非一帆风顺,五个月后,周炳卓满眼血丝,有些尴尬的来找点星,剑坯已然成型,只是这剑却是无法再铸下去了。
此时已然寒冬,铸圣山虽地处南疆,依旧下起了大雪,我和点星登上铸圣山,我对突如其来的温热有些不适,挡了挡迎面而来的热风。
铸兵炉依旧在燃烧,却不似前几日那般灼热,小窑也亮着火光,铸兵台上静静的漂浮着一块三指宽,一掌长,不足二指厚的精金块,深蓝色的光芒即使是不远处铸兵炉中的火光也难以掩抑。
身为铸圣的周炳卓拿面前的这一小块融金精毫无办法,黑色的铸兵锤敲击下去毫无反应,即使是族长信物,一柄祖传的乌金锤也是果效甚微,我原本不以为意——果效甚微并不代表没有效果,这老头又在捞油水了。
后来我才知道,果效甚微虽然不代表没有效果,却绝对代表了错过的可能性,错过铸造师的巅峰,错过熔炉的最佳火候,错过了成剑的最佳时机。
这即使是对山道上的周家后辈来说,也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更何况面前的是代表铸兵一脉巅峰技艺的九位宗祖。
心境已经不在了。
点星点了点头,然后借来了周炳卓和周敬豪的黑色铸锤。
融金精的光芒依旧闪耀,铸兵炉内的火光还在继续,点星在大雪纷飞的铸圣山,就着妖域上空一眼无边的阴郁,挥动了手中的双锤。
如果说在前两次用这奇异的黑锤救下这一对父子时点星手中的锤飘若浮云的话,此刻的双锤却仿若千钧众,点星的动作很慢,比之他击杀绿魔的时候还要慢。
周家的八位仿佛都忘却了几日来铸兵停滞不前的尴尬和挫败,站在一处安静的看着点星舞动手中的双锤。
沿着铸圣山巅,刚好正反两圈,末了,执锤的双手缓缓合并,我和他们八人都看到毕生未见的一幕——两柄铸锤,合并间变成了一柄,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黑色的锤身之上浮起了一条不起眼的弧纹。
点星郑重的道歉——为自己变戏法般的让铸兵一脉少了一柄品阶奇异的铸锤。然后向周炳卓借更多的黑锤。
这奇异的戏法点星没有再变,轻呼口气,点星将手中的黑锤投入了铸兵炉中,这一刻二圣七老仿佛看怪物似的看着点星,点星则小退半步,定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
黑锤被一柄接着一柄的投入铸兵炉,点星站在一旁,不住的请几位铸尊增添火石,融金精冷却后跌落在铸兵台,一天后点星把它重新丢入铸兵炉,然后增大了火石的添加量,看得周敬豪嘴角一阵阵抽搐——他担心炸炉。
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最后抽搐的是周炳卓,火石好似山巅边沿的池中酒,仿佛不要钱一般的被投入铸兵炉,那几位铸尊翻来覆去的换了几轮,饶是他们一个个在铸兵时浩气冲霄,也不禁为族长捏一把冷汗。
最让周炳卓心疼的是铸兵锤,整整366柄,那可是堪比圣阶兵械的铸兵锤,他们同枝的延伸是近乎超越圣阶的紫金铠,点星仅仅留给他们了一柄。
整整一年的时间,点星将所有的铸兵锤都投入铸兵炉,然后用火石掩埋,一同掩埋的还有融金精,铸兵锤煅烧了一年,它陪同着一起只少了一天。
又是一年大雪封山,铸兵炉的火光依旧,众人也都麻木了,若不是点星有恩于周家又深浅难辨,我想周炳卓绝对要暴走了,他们都不觉得这一炉会有什么收获,让点星看到结果自己死心是最好的办法,至于损失,自己族人都在,虽然心疼不已,却也算不得伤筋动骨,此番要考虑的是回收熔炉之中的金精..
从最后一柄铸兵锤被投入熔炉之中后,点星就盘坐在铸兵炉旁,静静的等着,从我和他再次踏上山巅,周家人就不再饮酒了。
直到一片雪花被风裹挟着,飘飘摆摆的飞落在点星右手背上。
点星弹身而起,右手前探间,两指粗的一杆金棒缓缓升起,铸圣山巅金光大盛,数息后,金光飞逝间,点星的右手之中多了一柄锤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点星受伤,血是从右臂上流下的,从锤柄末端一直到光芒最盛的锤头,沿途流过每一缕浮纹,这锤的光芒也慢慢黯淡下来,锤体暗红,锤柄的颜色稍浅一些。
周炳卓将这柄锤命名为铸神,我觉得很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