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出租屋的结构有明显的企图:一条漫长的走廊,分布着十来个铁门。显然建房规划就是为出租。附近有许多工厂,租房子的都是打工仔。他们买不起空调,打开门是为了通风,更凉快。
六层楼梯口第二间房,门也打开着,这里和其他房间有点不一样,太整齐了,被子叠得一丝不苟,杂乱的东西有序的摆放。
秦秦抹了抹汗,脚步往后移了半步,生怕汗落到锅子里去。走廊路过的男人,都知道这里住了个漂亮的年轻小姑娘,眼馋着要往里头瞧一眼再走。
厅里床旁边破沙发上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嗑着瓜子儿。头发蓬乱,像刚起床,她放下电视遥控器,朝厨房喊:“死丫头,快点,这么慢!一点了,阿明和他爸马上就要回来吃饭了!“
秦秦把锅里的鱼翻了个面,淋上酱油,说:“英姨,你要是饿了,先吃吧,鱼马上就做好了。“
“阿明和他爸辛辛苦苦在外面做事,你要我先吃?死丫头!有没有良心!”英姨走进厨房,指着女孩大骂。
女孩缩了缩肩膀,对英姨吐了吐舌头,说:“那好吧,等阿明和华叔回来您再吃。”
外面一个似乎是搬家来的年轻男孩无意中看到秦秦,楞了一下,地上刚好有水,脚滑了,连着手里提着的桶和衣架什么的一起摔到了地上。
英姨背过身,指着那男孩大骂:“看什么看!滚!”把门‘啪’地摔上,去厨房狠狠地扭了一下秦秦的腰,骂道:“谁要你开门的!做这狐媚子样儿了?勾引谁!”
秦秦猝不及防,手里锅铲一松掉到锅里,那锅里刚放去煮鱼的热烫溅在了英姨脸上。
英姨捂着脸惨叫了起来。
秦秦惊呼,吓得脸色苍白,去擦英姨脸上的热汤,那英姨十分恼怒,扇了秦秦一个耳光,“好你个白眼狼!你想弄死我是吧?我们家辛辛苦苦供你读书,给你吃喝,你就这样,啊!打你一下,你耍这种手段!”
“英姨,英姨,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英姨随手拿起扫把往秦秦头上打,秦秦不敢躲,缩在墙角抱着头求饶。
“妈!你做什么!”
这时,一个年轻男人刚进门,他二十来岁的模样,肤色黝黑,衣服邋里邋遢,一看就是工地上讨活的人。看到这幅场景,他马上跑过来护着秦秦,吼道:“妈,你再打,我和你急了!”
年轻男人推开英姨,英姨踉跄了一下,踩到地上的热油,叉掉摔了一跤,她丢了扫把,坐在地上大哭,“我就养了个这样的不孝子啊!打娘啊,要遭报应!”
“不要闹了。”随年轻人进来的中年人放下草帽,将门关上,冲英姨说:“你也不怕丢人!”
秦秦抽泣着说:“华叔,我错了。”
“秦秦,你的脸……”年轻男人望着女孩娇嫩的脸,他妈怎么搞得,怎么下这么重的手,脸都肿了!年轻男人冲着英姨大吼:“妈,你越来越过分了!”
“阿明,是我的错,真的是我的错。”秦秦抓着年轻男人的手臂,哭着说:“你不要怪英姨,是我该打。|”
“好啊,好啊,你有了媳妇就不要我了,我走,我走!”英姨打开门,忽然冲回来要打秦秦,年轻男人拦住她,她见状碰不到秦秦,便指着秦秦骂道:“有个杀人犯的哥哥,妹妹能好到哪儿去,今后,这家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说着,大哭着往外走。
“英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秦秦推开年轻男人,追上去,跪在地上抱着英姨的腿说。
英姨一脚揣在她身上,看也不看,冲下楼去了。
“秦秦!你有没有事!”阿明抱着秦秦,焦急地问:“伤到哪里没?伤到哪里了?”
“你快拦着英姨,别管我。”
‘随她,越来越能闹了!“那中年男人华叔皱了皱眉,说:“吃饭。”坐了下来,拿起筷子说,“愣着做什么,来,坐下,秦秦,坐下。”
饭桌上,气氛沉默,阿明找着话题聊:“秦秦,明天你要开学了啊?我下午去把学费打到你卡上。”
“阿……阿明,我……不想读了。”
“什么!”阿明激动地站了起来,看到秦秦往后缩了缩,他便忙坐下来,语气轻柔地拉着秦秦说:“为……为什么啊,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这都读到大二了。”
秦秦咬着嘴唇说:“你和华叔太辛苦了。”
“这话不要说。你以后是咱家的媳妇,你大学毕业有出息了,也是咱家的好处。嗯,这不读书的话,以后不要说,好吗?”华叔瞪着秦秦说。
秦秦低下头,哽咽了起来,华叔多像她父亲,她和华叔非亲非故,华叔却待他如女儿。又想到父亲,不免心里凄楚,更是吃不下饭,说:“我想去乡下一趟,我阿爸的忌日要到了。”
“算起来,你阿爸也死了有六年了,哎,日子过得真快啊。”华叔喝了一口酒,吐出一口浊气,叹息:“当年要不是你哥哥出事弄得,哎,现在那老伙计还能和我喝两口。你那哥哥判了无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
阿明知道秦秦不喜欢别人提到她哥哥的事,打断华叔说:“爸,喝了两口酒你就上头,陈年旧事,你说那么多干啥。”
秦秦哽咽着说:“但愿他死在里头,我永远见不到他。”
……
应该。
六年五个月十七天。
进监狱的那天,王项想都没想过还能回来,回家。
但是,他的确回来了。
这些年,不只他变了,一切都在变。
如果没记错,小区大铁门左边的这个保安岗哨亭该是他家大门的位置。
忽然后面‘滴’的一声汽车长鸣,一个戴眼镜的光头指着他骂道:“挡什么路,去路旁边!现在的人,都什么素质。”光头又骂那走出来看的保安:“怎么看门的?就让人堵路吗?信不信我投诉你!”
后方十五六米长的大马路车水马龙,对面街道非常热闹,好像还有一个大商业广场。记得当年那A市市中心也没有这么繁荣的商业区。他后面的车子排起了长队,纷纷按喇叭骂他。
“对不起,对不起。”王项向光头和保安一遍道歉,一边让开。
这辆黑色小轿车驶过他,从他家‘大厅’穿过‘厨房’和‘厕所’,转了个弯,绕过一栋尖尖的西方F国古典建筑风格的高楼消失了。
他心里五味沉渣,眼神茫然,他的家在哪里?他该去哪儿?
坐在这小超市前的阶梯上,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天黑了下来。他紧紧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不认识,还是不认识。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肩膀一抖,抓住对方的手,对方叫疼,他马上反映过来,松开手,再差一点点,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把这个胖子摔地上去了,幸亏没有,否则这胖子得半个月躺床上。
他打量这胖子,这胖子穿着红黑色花T恤,天蓝色宽短裤,留着平头,脖子上粗项链金晃晃的。胖子疑惑地打量着他,怀疑地问:“你……你是王项?”
王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这胖子,是初中同学,这同学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出去打工了,当年就是个胖子,这么多年了,这同学除了更胖了,倒是没什么变化,笑起来还是……那么可爱。
他却一下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来,心里激动,握着胖子的手说:“你好,你好,好久不见。”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判无期……”胖子似乎觉得不该说这些,握了握王项的手,笑呵呵地说:“是啊,好久没见了,你坐这儿做什么?”
王项沉默了一下,苦涩地笑了笑,问胖子关于他家的事。
“你阿爸啊?你不知道你阿爸早就死……去世了吗?哎呦,我还以为你知道,你阿爸啊,你进去没几个月就去了。”
王项怔了怔,脸色煞白,那时父亲身体还算可以啊,怎么会……
他激动了起来,揪着胖子的衣领说:“你怎么可以拿这种事开玩笑!”
胖子脸色不好起来,他和王项不熟,只是当年王项在学校一直是全校第一名,而且是超级牛逼的那种第一名,后来杀了人进监狱气死了自家阿爸,可是传遍镇子,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他对王项印象深刻,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认了出来,好奇地来打招呼。
被这样吼和揪着衣领,胖子不爽,冷笑着说:“死就死了。听说当年你阿爸倾家荡产赔钱,换了那家人去法院求情,法院没枪毙你,判了你个无期。后来可惨了,又病倒了,没吃没住,好像是饿死还是冻死来着?我想想……”
王项定定地看着胖子,常理说至少有个什么反映才是,他却平静得诡异,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说:“谢谢你告诉我,谢谢。”
他在这个熟悉的陌生的‘城市’,是的,当年那个乡下小镇现在已经是一个中等城市了,他在这里呆了大概半个月。打听到了父亲坟墓的位置,每天去对面的山坡跪十几个小时,但是始终没有勇气去上坟,他没有脸去见父亲。他想,恐怕父亲也不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