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里,对于司南而言,意外似乎太多了。
先是朱雀残魂与天行子一事,后是大墓血刀一事,紧接着清莞就有了意外,而如今,刚杀了山妖,悟明身上又有了不知名的变化。这一系列事情,当真是一件接着一件,让他目不暇接里,心神都有了麻木。
可这一刻,依然止不住心神大震,神色骇然。
此时,天地间的震动恢复了平静,司南抬头望天,只见到大风起,云飞扬,乌云动,遮九天。黑沉沉的天色里,乌云中央,两道金光如柱一般直冲天际,光芒大放,照亮无数人不一的神情。
轰……轰……
闷雷滚滚,风势转变,盘旋如龙卷,云层翻滚,化作漆黑漩涡,那张模糊的人脸,显得有些清晰的同时,再次显现人间。不同的是,这一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到,看到那不怒自威的容颜。
“这,这,这……雷部正神!”八字眉老者神色惊慌,踉跄后退,张口而结舌,最后却只能徒然跪拜在地,不敢抬头。
无数人看到了这一幕,或如八字眉老者一般跪拜稽手,或不知何故而畏惧躲入房中,亦或者如司南一般细细的观察这人脸面容……
漩涡转动愈发快速,风势也愈发惊人,待得这漩涡带动天空之上所有乌云转动,化作方圆数十里回旋时,中央人脸垂了下来,第一次露出了身子。
虬结肌肉,状若力士,赤着上身,袒胸而露腹。眉心的第三只眼,有银白电弧跳动,背后一双灰白羽翼,扇动之时,带动四方乌云,深邃漩涡回旋。一手持楔子,一手拿锥,身周悬浮八个小鼓,闪电缭绕,显而易见皆是玄奇法宝。
双足非是人脚,而是如鹰一般的利爪,正如其双目眼神,不怒自威,锐利如鹰隼,直勾勾的看着下方,像是看下方百姓,也像是在盯着司南。
这身形一经亮出,立刻有百姓认出,乃是庙里祭拜着的雷神。看着那锐利目光,再也不敢直视,跪拜之时,高呼正神。
雷神,辩人间善恶,代天执法,惩有罪之人!其现身人间,自然不可能是游玩,只能是执法。
于是,天上那高大身影,一语不发里,双手合拢,楔与锥交击。炸响声中,银芒如白蛇乱舞,划过一道闪亮,游走天地中,射向了大地之上。
咔嚓!
?一个跪拜着的身影,于声响中化作了焦尸,是八字眉老者。
咔嚓!!
又一声炸响,又一个身影倒下,接连不断的,炸响声起,生命逝去。没有人告饶,也没有人出声,唯有楔与锥的交击,天上银芒舞动,地上焦烟缕缕。
一次炸响,身躯一次颤抖,三元宗的那位弟子,跪拜着,眼神却是充满了惊慌与惶恐。死去的众人,有八字眉老者,也有去过血枫林废墟的尖脸老者,都是熟悉的人,都是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天人。
血丝爬上了双目,泪水不争气的流了出去,一声呜咽低语,在内心深处响起:“我……还不想死。”
他不知道,亦不知晓,此番情景是为何。为何雷部正神现身人间?而又为何残杀天人,就连罪行也没有宣告?
咔嚓!咔嚓!咔嚓……
无人回答这瑟瑟发抖,孱弱身躯心中的疑惑,唯有空气中,开始弥漫了难耐的焦臭,压抑的咳嗽声也开始响起。可天上的那道身影,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其三只眼瞳,也没有眨过一次,只是俯视着下方,紧盯着其中的一个人,其他一切,都像是无关紧要。
街坊大道上,无数人里,唯一站着的身影,是那样的鹤立鸡群,那样的显眼刺目。
司南的双眸中,神色骇然渐渐化为了平静,古井般的眸子里,涟漪散去,再次恢复了平静。这一双眸,没有光芒四射,却漆黑如幽潭,反而似要去吸扯,去拉扯,周围的一切的光与亮,要一同埋没在黑暗之中。
这漆黑的双眸,给予他人的感觉,唯有平静,平静的可怕,仿佛死人一般的眼神。若是长久对视,常人怕也是要陷进去,不能自拔,但与其对视的不是常人,也不是天人,而是仙人,是神,是雷部正神!
“煌煌天威,五霄清雷!”雷神开口的第一句话,果真轰轰如滚雷,震散了身周乌云回旋。
下一刻,旁边悬浮着的八个小鼓,其一迸发出五色光芒,鼓皮一震,鼓身一荡之下,五色光晕荡漾开来,波纹扩散,扫荡而去。接着,光晕过后,是不知多少的身躯崩裂,绽放血花,染红了大地,颤栗了心神。
“啊——”一声凄厉惨嚎,那位三元宗弟子,也没有幸免于难,惨然的神情凝固,衣衫在飞舞,肉躯在瓦解。筋脉炸开,血雾喷洒,徒留一地鲜艳。
这一击鼓声过后,这片大地上,已是没有一位天人,只剩下常人百姓、妖兽邪魔。
司南与悟明安然无恙,就连头发也没有少下一根,因而,漆黑双眸不动,如柱金光依然。
既而,天际漩涡消散,雷神身影退去,与上次情形一样,事了拂衣去,不留音与色。
“呵……屠杀完毕了。”司南发出了一声苦涩笑声。对于自身的幸存,他有着预料,也就没有庆幸的惊喜。
这一次悟明的不知名大变,通达了九幽地府,惊动了九天凌霄,下棋之人肯定明了了变故。但其选择,不外乎三者,或弃棋杀子,或拨乱反正,依如故,而或放任自流。
而若非第一种可能,司南都将能够苟且偷生,如今见到雷神行事,也就更加能够确定,是第三种——放任自流。
虽然亦没有摆脱棋子的悲哀命运,但是最起码而言,以后的人生旅途,不再是他人安排好了的,不再是枯燥乏味的。
抬首望天,无言而视,司南向着天际最后的一抹乌云,拂了拂袖。空荡荡的,却是忘了自己上身衣衫已毁,与雷神身影一般赤着上身,于是直接大手一甩,如同街头泼妇一般,毫无形象的爆了粗口。
“滚他娘的,这该死的命运!”
……
许久过后,乌云已散去,风雪亦停止,天际如柱金光也开始黯淡,直至寸寸缕缕化作莹光点点,消失在一双金色眸子中。
悟明醒了过来,也站了起来。
神色如常,平静如水,一双转变为金色的双眸里,没有焦距,只有倒映着的远方群山,枯寂林木。
忽的,口中呼出了一口白气,悟明垂下了头,一双毛茸茸手掌合拢,模仿着八字眉老者等人生前的行为,恭敬稽手,继而拜天地,拜四方,承谢天地恩惠。
又拜了断崖山,拜了山妖残碎头颅,悟明的一双手,转向了司南,神色凝重之中,腰背深深弯下,郑重一拜。
带着焦糊气味的轻风,拂过了这毛茸茸身躯,毛动而皮不动,恍如坚石高山,风吹雨打,屹立不倒。
下一刻,一双略显白皙的手掌,将其托了起来。司南面对着悟明的郑重神情,神色也严肃下来,眉角垂下,沉声道:“你可想好?”
悟明想的是何事?他人不懂,但数十日里的相处,司南懂得,懂得那眼神之中彰显着的,深刻涵义。
回应无声,仅一个坚定的眼神,于是这两双不同颜色的双眸,对视里有了相同神色。于是,悟明神情里有了悦色,不禁高呼一声:“师傅!”
原来是要拜师。
一个妖怪,拜一个年不及弱冠,修为不过聚气境后期的邪魔为师,也算是一个笑谈。
但在这里无人敢笑,也无人敢反对。街道四方,尚还残余着二人留下的战斗痕迹,断砖碎瓦,狼藉一片。且还有雷部正神现身留下的震撼,以及一地焦尸血迹,也无人有心思去关注这,荒唐一幕。
不管世人如何看待,悟明已是拜了师,司南也是收下了拜师礼——六瓶石髓乳液。
接着,司南二人沉默,也不去理会地上的一切,就像是忽略了先前战斗,以及雷神的所做所为,双脚踏着遍布裂纹的地面,踩着泥泞鲜血,走向了王家。仿佛只是离开家玩耍,而今要回家休息。
……
要离开这里,司南准备离开落雪镇,不同于上次的逃离,这次是要永远的别离,毫无留恋,誓要立刻这伤痛之地,再不回返。
所以,他想要临走前安排一下,处理清莞的去处,同时也准备为自己的娘亲留下一些去病避灾的东西。不能身前尽孝心,唯有如此聊表寸心。
然而事情总是出于意料之外,清莞不见了,离开了。王家大院里,只有一张写了数十个娟秀字迹的白纸,徒留木桌之上。
司南看了白纸,也看了上面清莞留下的字迹,沉默许久,一声怅然长叹,又增烦恼。
转身行走间,随手丢弃,白纸晃晃悠悠飞落,飘落斑斑血迹之中,染了红,也被浸透,模糊了字迹,扰乱了心神。
“罢了,随她去吧。己所不欲而勿施于人,命运,就应当掌握在她自己手中啊。”司南甩了甩头,而后重新抬首,带着坚定眼神看向了远方,看向了南方。
“随我离开此地,走吧。”司南朝着悟明开口。他不准备前去娘亲住处了,那里有完整家庭,不缺他一个,何必要再去打乱生活,增添烦恼。
在悟明的帮手中,司南穿上了雪蚕火绒衣,大小正好合身。素白衣衫之上,背后中间绣着的图案,是一只丹顶之鹤,冲破了祥云,展翅翱翔,畅游长空。
远处,山上,红彤彤的夕阳沉了下去,赤色晚霞之下,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着一行血路,渐行渐远。
呼啸风声里,仿佛有低沉声音,在回荡:
命运就在南的方向
背影披着晚霞摇晃
在暮色与沉沦之间
钟声在夙夜之交敲响
战意迎着风月冲动
重复回忆里的惊恐
掩饰不住灵魂缝隙中
苦涩在滋生
固执的那一抹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