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镇,菜市场西头。
在寒冷冬日里,罕见的,出现了若万人空巷一般的盛况,街头人来人往,簇拥着挤向一个目的地。那里几乎围成了一个圈,圈内一个高台,宝月县县令端坐台上,盛气凛然。
最近的边缘,一个个都是县内有名的大户,无论家主或代名而来的管家,竟都来到了这里,与平民挤在一起。他们的目光,带着怒意,不顾形象的低喝怒骂声中,所针对的一人,不过是一个柔弱少女。
那少女,是清莞。
她穿着破烂,衣不蔽体,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带着擦伤,依稀还有着泪痕,面对迎面而来的烂菜叶子,她低着头,一语不发,紧抿着的双唇有着苦楚。
若换作他时,或许这还会惹人怜惜,但此时的柔弱模样,换来的只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怒骂,尖锐刺耳。
“这贱女人投靠邪魔,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应该用火刑烧死她!”
“魔女!她是魔女!杀了她,为民除害!!”
“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装的还真像,妖魔就是擅长伪装,应该把她那张脸划了,露出真面目!”
“……”
这时,天空中刮起了萧瑟的风,下起了鹅毛一般的大雪。
一片白茫茫中,那台上端坐的身影,嘴角隐隐露出了狞笑,只是笑容中,唇齿有些颤抖。宝月县县令不会忘记,他在王家时所受到的伤害,毒雾腐蚀了脸庞,森然的白骨凸露,粉色的牙龈稍显,除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更是触目惊心。
即便后来遇到仙迹,伤势痊愈,刻骨铭心的痛苦依然难以忘却,每每想起,依稀还有着余痛。所以,他想要发泄,去发泄这一份痛苦,而对象便是眼前的少女。
这周围的大户人家,十有八九也都参加了王家宴礼,此时来到这里,所怀着的心思,大概也是如此。只是不能亲手处决,郁闷之中,因而在那台下,不顾形象的大骂。
人群中,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人沉默着,没有跟随众人一起破口,而是冷面旁观。阴沉的眼神,森然如雪山中千年不化之冰,仅仅是目光的扫过,也让人浑身发冷,很不舒服。
他的身边,一位身穿红袍的少年,同样一语不发,寒风吹过,有一股难以遮掩的血腥气息散发。
怪异的两人,使得拥挤的人群稍稍错开了位置,空出了一小片空地。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引人注目,只因高台之上,众人瞩目以待的顶峰终于到来——一块木牌落在了地上。
啪嗒。
清脆的声响,使得清莞闭目中浑身一颤,于此同时,一声低喝传来:“行刑!”
膀大腰圆的侩子手动了,木然的眼神中,毫无神彩,就像是一个只为杀人的工具,如同他手中的大刀一般。
他举起了手中大刀,同一时间,四周众人停止了怒骂,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要看那“精彩”的一幕。
这些平民百姓,不顾寒冷到此围观,所为的,不是发泄痛苦,更不是伸张正义,只是在百无聊赖之中增加一些乐趣而已。而这乐趣,却是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
只见侩子手双臂高举,继而用力劈下,一道光影闪过,那柄曾沾染过不知多少人咽喉鲜血的大刀,已是朝着清莞的脖颈临近。在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时间也像是流速变缓,那大刀一寸寸的下落过程,凝聚了所有人的目光!
“啊——”
一声惨叫,令人疑惑的是,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却没有鲜血迸溅,人也安然无恙。铛的一声,一柄断了柄的刀刃落下,切口处像是被利器切断,光华如镜。
那刀刃属于侩子手手中的大刀,清莞认了出来,深深低下的头缓缓抬起。可以看到,她的嘴唇流出了一丝鲜血,这是自身咬破,显然,先前的惨叫声音不是清莞发出,也绝不可能是她发出。
早在木牌落下的一瞬间,她便紧咬住了嘴唇,身体会颤抖,但绝不会发出声音,正如在她内心中所呐喊的一样,坚定且不可动摇。
“少爷他不是邪魔,绝不!!”
高台上有鲜血流淌,人群中传出了惊呼,原来,方才的惨叫声属于高台上的宝月县县令。
他依然端坐在椅子上,眼神中却满是不可置信,嘴角汹涌的鲜血也无力阻挡。在他胸口上,插着一柄大刀,不远处的侩子手,手持仅剩的刀柄,露出无辜眼神。
宝月县县令胸口的大刀自然不是侩子手的,那是一柄血色的大刀,是他人的。
因此,周围众人慌乱中,传出了尖叫。
慌乱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邪魔回来了,回来救人了!”
于是,随之而起的,是更多的尖叫,此起彼伏,人群鸡飞狗跳,乱哄哄的如战场溃败的大军。
有一人,不,是两人逆流而上,走上了高台。
红衣的少年走向了县令,从后者胸口之上,拔出了刀,那是他的刀。看着刀刃的鲜血,他伸出了尖尖的舌头,开始擦拭鲜血,冷艳的眼神令人不敢直视。
另一人冷面走向了台中央的清莞,亲手解开了几乎勒进血肉中的绳子,双眸之中,有了愧疚。
众人中有人看到了这一幕,停下了脚步,但口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不能言语。而事实上,他们是不敢言语,先前他们口口声声怒骂着的,万恶不赦的罪魁祸首,便站在眼前。
邪魔司南,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站在台上!
于是,一切慌乱归于平静,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司南没有去看台下的那些人,目光中只有清莞一人,愧疚的眼神下,伸手拂去了其衣衫之上的雪花。
如若不是从尖脸老者那里得知了清莞的消息,又在他们三人的带领下赶回落雪镇,半个时辰的时间,怎么也不可能从数千里之外赶回。
而恰好的,悟明同时也悉数吸收了传承,从浑噩之中悠悠醒转。一同赶来之后,因此便有了先前的一幕。
“少爷……”
清莞的目中饱含泪光,可话还有没有说完,就被司南所打断。脱下了身上青衫,披在了她的身上,为其身体上带来不多的温暖,但真正温暖的,是内心。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店里吧,”
“店里回不去了……”清莞摇头,眼神瞥向了那些名门大户,神色里有了一丝怒意:“他们……他们把店给烧了,连带着那些宠兽,全都没了,没了。”
司南暗叹,先前清莞在台上受到如此屈辱,生死关头,也没有愤怒之色,而此时只为了一个店铺,一些牲畜,而有了怒意。他理解,也明白这所暗藏的涵义,无声之中,唯有叹气。
为其擦去眼角泪痕,司南平复了心境,目光看向了远处,说道:“既然店回不去了,那便去那里,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语气淡然,带着不屑一顾,不过这也是事实,如今的他想要做的什么,没有人可以阻拦,也不敢阻拦。一切,只因为司南所增添的一个身份,掌教大人。
虽然,司南到如今也不知那宗派到底为何名。但起码不会是三元宗,或者说离山剑宗,那样的宗派太小,底蕴也太弱,还不足以培养出天行子那般骄阳的弟子。
不等清莞点头,司南便带着她离开此地,身后红袍的悟明跟随,无人敢阻。虽然没有人出头阻拦,但先前所做的一切,也让他们付出了代价,司南在人群之中的阴寒目光,早已将阴气注入了他们体内,此后半生,疾病缠身。
愚昧无知之人,终究要为他们自身的愚昧以及无知付出代价。
片刻之后,呈现在司南眼前的,是一切混乱的源头,也是司南注定了的,终生也无法忘怀的……王家。
王家自王菊瑛生辰宴礼出了那件事以后,行事低调了许多,今日菜市场那边也没有一个王家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司南会原谅他们的所做所为。
尤其是……王菊瑛!
甩臂一挥之下,风浪涌动,轰然震响之中,紧闭的大门被吹开。慌忙赶来的仆人前来察看,愕然的神情一顿,失声低呼之后,回返的步伐显得更加慌乱,惊慌之余,竟是忘了呼喊告知院内之人。
司南毫不犹豫,大步流星的跨入门内,携着清莞,与悟明一起步入王家,径直的走向那大院之内。长生者的奇妙感应下,使得他提前知晓了那里汇聚了很多的人。
同样的,那里的人也提前知晓了他的到来,除了王菊瑛之外,还有更多不属于王家的人,那些都是天人,都是各方宗派的大人物!
一步步走向院子,司南身上的气势在升腾,漆黑的煞气翻滚,邪魔的身份彰显无疑。他就这样以邪魔的身份不请自来,径直闯入王家,当然不是自投罗网,看他那阴沉的神色与愠怒的神情,倒像是……兴师问罪!
“真是好大胆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今日你来,就别想跨出王家一步!”这一声斥语,自然是王菊瑛发出,她愤怒的面容有些扭曲。
于是下一刻,一声脆响之后,她的脸变得更加的扭曲。
啪!
那是一巴掌。
“你……”王菊瑛捂着印着五指的右脸,睁目怒视,一根手指指着司南的鼻子。
喀吧!
清莞睁大了双眼,掩唇传出了低呼,而王菊瑛却是发出了凄厉惨叫,她的那根手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