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荒山这里有一座墓园，她还是第一次知道。
这里被开辟出来，倒显得空旷了许多，即将沉入天际的太阳遗留下最后几缕光芒，打在安冬辰身上，映得那一身绿军装更加深邃。
他好像在犹豫，双手插进裤兜里，在墓园门口止步不前。沉默片刻，他缓缓摘下了戴着的军帽，抱在手中。
“阿，阿诚……”安冬凌扯了扯顾诚的衣角，有些难过地看着安冬辰，不自觉咬了咬下唇：“哥哥他……”
墓园里走出来一个人。他自墓园深处走来，慢吞吞的，步履蹒跚。
那是一个老人，七十多岁的模样，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画出数道岁月留下的痕迹。他的后背微驼，不知背负过多少岁月的苦难。他大概是守墓人，老人很和蔼，目光温和，眼角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安冬辰抬脚迎了上去，显然和老人很熟的样子。
干枯的手掌和宽厚的手掌交握在一起，老人垂眸看着安冬辰的手，慢慢点了点头，声音喑哑：“来了？”
“嗯。”
“有两年了吧。”
“是。”
……
两个人声音很轻，却仍旧能让安冬凌听到。安冬凌看到老人的目光越过安冬辰，看向自己，冲自己笑了一下。
“这个……就是妹妹吧？”
“是。”安冬辰回答，回身看向安冬凌，“冬凌，这是程伯，叫人。”
“程伯。”安冬凌开口，却见程伯连连点头，眸色也更加柔和。
没多寒暄，程伯勉勉强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吧。”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安冬辰说：“太晚了，小姑娘要害怕的。”
安冬辰没有言语，却是点点头，紧跟着程伯的脚步走了进去。
“阿诚，我们不进去吗？”安冬凌正要进墓园，却被顾诚一把拉住。
“远看看就好，不要走太近他那样……不愿意让别人看到。”顾诚望着安冬辰远去的背影，说道，“他有着深入骨子里的骄傲，太脆弱的一面，想必不喜欢让太多人看到。”
这是安冬凌从没见过的安冬辰的另一面。他跟着程伯，在一个小小的墓碑前停了下来。他低头跟程伯小声交谈着什么，程伯点点头，离开了墓碑，朝着安冬凌和顾诚的方向走来。
最后一缕阳光也沉入了山头，荒山已经被阴暗覆盖。安冬辰在墓前站了很久，然后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他愣神了片刻，望着墓碑上的名字，伸出手，一道一道地划过那烫金的大字，极慢地摩挲着。每一笔，都仿佛要烙刻进心底。
墓碑上的照片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不妨碍他看清那人的模样。
安冬辰喉结上下一滚，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莫名的情绪，有些涩，微苦。
“我来晚了。”
他在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小巧的盒子，轻轻放在了墓前冰凉的石板上。
“但是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兑现。”
——
安冬凌直到现在还是不明觉厉，却偏偏被安冬辰的动作震惊到了。
他穿着一身军装，一声不响地跪在那里，实在是违和。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么骄傲，那么冷漠的一个人，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跪了下来，不卑不亢。
“……那到底是谁？”安冬凌问道。
顾诚沉默着，不知道怎样开口，却见程伯已经走了过来。
程伯平静地注视了两人一会儿，眼角渐渐带了笑意：“你们……是恋人关系。”
陈述句，不带疑问。
安冬凌下意识看了一眼顾诚，却见他也正沉沉地望着自己。她连忙摇摇头：“不是的，程伯，我们是朋友。”
程伯笑着，不再接话，他看着不远处跪着正说着什么的安冬辰，轻轻叹了口气。
“刚下飞机吧？”他开口，话明显是对顾诚说的。
“是。收拾好行李，他就过来了。”顾诚答道。
程伯点点头，不吭声，似乎打算就这么长久地沉默下去。
“我也老了。”程伯终于开口，他双手负在身后，微眯着双眼，口气里有些惋惜，却更多的，是淡然，“可冬辰还年轻。我在这看守了也有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悲观离别没见过？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死的人解脱了，可活的人走不出来，也是不行的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顾诚：“年轻好啊，有朝气，有活力，感情什么的，我也不如你们懂得深刻，倒是要坦坦荡荡的，喜欢就说出来，人活一辈子，为的不就是一个不后悔。”
顾诚态度很恭敬，相当尊敬程伯，程伯似乎话里有话，他瞬间捕捉到了这一点，但没有接话，他沉吟片刻：“阿辰太自责，他有心结，怕是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大男人家心事那么多，纠纠结结……像什么话。”程伯恨不争气一般，叹了口气，“我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也看开了很多。什么大风大浪都不能成为阻碍人进步的理由……遗憾……你说，怕什么？这样的心结都解不开，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程伯神色平和，望着远方：“告诉冬辰，以后，不要再来了。”说完，也不等顾诚开口，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顾诚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安冬凌听得云里雾里，看着程伯远去，苍老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墓园深处。
——
天色微暗，在密林间行走，下山的路不好走，他们比上山要费了不少时间。小径两旁是黝黑的密林，黑魆魆一片，倒有些萧条的感觉。
夜间出行觅食的动物也多了起来，倒没有什么猛兽。飞禽走兽的夜鸣此起彼伏，乌鸦掠过上空，也多了几分萧条。
到了车旁，顾诚拿着车钥匙挂在手中转了两圈，望着安冬凌，开口：“阿凌，你先进去。”
安冬凌没有吭声，点了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安冬辰和顾诚离去，他们站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窗被深色的车膜覆盖，安冬凌看不清两个人的动作，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不过没多久，便看到有一点星火缓缓燃起，上下跃动着。
安冬凌靠在椅背上，望着漆黑的车顶发呆。她大概能猜出来一二，具体情况却不可得知。安冬辰是一个情绪隐藏很深的人，就算是现在，安冬凌也很难猜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前排的车门终于被拉开，带进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却是顾诚坐了进来。他拉上车门，车厢里瞬间又安静下来。安冬辰还在外面，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那里的人……”安冬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到底是谁啊，阿诚？”
顾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随即又松开，长久的沉默后，他才很轻地开口：
“那个……是阿辰的女朋友。”
只要这一句就够了，说完后，顾诚不再说话。安冬凌也噤了声，有些难以置信，却始终紧紧皱着眉头。
安冬辰这样的过去，隐藏得那么深，她，爸妈，谁也不知道。或喜或悲，多少年来都是他一个人承受，他是骄傲的，淡漠的，却也是孤独的。
安冬凌转头望向窗外，努力地想看清安冬辰现在的模样，却只能看到那点星火明明灭灭。
孤独的一点火光，在茫茫黑暗中越发寂寥，像无尽空旷的黑洞中，唯一的一点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