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丹来到彭景江办公室,彭景江正背冲门仰靠在皮椅上,与朋友在电话里聊着F1赛车的话题。什么法拉利的红色风暴,什么德国车手舒马赫的激情与速度,什么年终总冠军的归属猜测。聊得全神贯注,神采飞扬,以至于祁丹在桌前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觉察。祁丹拿起彭景江的茶杯,到饮水机那给他续上水,放到桌上时,彭景江才看到祁丹,忙摆了摆手让祁丹坐下,与电话那头称有人来了,闲空时再聊,匆匆结束。意犹未尽的彭景江笑着问:“我的领导大人,这一大早又有什么指示啊?”
祁丹也还以微笑:“岂敢岂敢,我是来请示的。”
“嗨,有什么事你认为可行,照做就是了,不用什么都问我。”彭景江端起水杯,吹吹茶叶,喝了一口,大大咧咧地说。
“这事不算大,不过还真得请示,不然,我真不敢做主。”
“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说吧。”
“市棉纺厂搞改革,剥离出来一些人。有个叫简成的车间书记,主动把自己也剥离出来了,他们高厂长找到我们,希望能让他到我们这儿来。”
“呃,”彭景江略一沉吟,“他来……能干什么呢?”
祁丹看出了彭景江的神态变化,小心地说:“咱们公司虽然发展很快,但在管理方面还是有些滞后的,各个机构和制度还不健全,我想成立一个管理部,让他当部长,再兼一下办公室主任。”
“一个国企下岗干部,能行吗?再说,公司日常管理和制度落实不是有你嘛,在具体执行及行政方面还有苗总,至于再增加一个管理部门吗?怎么,他苗犇有什么说道吗?”彭景江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问。
“这个简书记,是自己主动要求下岗的。本来厂里是要提他当办公室主任的,高厂长特意推荐来的,我觉得应该错不了。我不能事无巨细地一竿子捅到底,得有一个监督执行部门,所以从长远发展来看,成立一个管理部还是有必要的。至于苗总,也倒没啥,只是公司要正规化管理,他太随意的方式,可能有些适应不了。我觉得他也应该动一动,给他一个适合的位置可能更好一些。”祁丹斟字酌句地回答。
“别听他们说,对国企干部我一向不敢恭维。他们风吹不着雨浇不到,上班的任务就是喝茶看报,满口马列主义尖朝外,相互溜须吹捧有一套。”彭景江口气不屑地说。
“这么说,我也是呗。”祁丹虽仍是笑着,但语气却认真起来。
“我说的不是你,你是另类,所以咱们能在一起同舟共济。”彭景江觉出失口,连忙往回圆场。见祁丹不再接茬说话,彭景江表态:“那个简成,你可以考核一下,觉得可行,就按你说的办。至于苗总那,先等一等,看看再说。”
“那……行,不过,简成来了还有一个条件。”
彭景江明显现出不耐烦的表情:“这是谁求谁呀,他还讲什么条件?”
祁丹顿了顿,还是说了:“他想把他们车间下岗的工人带到咱们公司来。”
“不行,坚决不行!”彭景江板着脸说:“就那些国企出来的人,全是端着铁饭碗养出来的,本来就是干活不多,讲究不少的主,这甩出来的不更是一堆烂柿子?咱们这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靠干活挣钱,她们到这儿不好好干活,白吃饱,还不把公司搞乱套了?”
祁丹犹犹豫豫地回答:“不至于吧。”
“不至于?”彭景江狠狠地说:“我把话撂这儿,到时候你看至于不至于!”
祁丹没有想到彭景江会是这么个态度,有些进退两难:“那,咱们怎么回复人家?全部回绝?”
彭景江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重,就说:“我是发表一下我的想法,你是总经理,你看着办吧。可话说在前头,如果那个简成,包括他们的那些人,不适合公司的要求,就不要迁就。”
“行,我回去再想想。”祁丹表情凝重地匆匆走出去,反手把门带紧。
彭景江愣愣地看着门口,他觉出祁丹内心的伤感,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一次为什么就武断地排斥她的想法,为什么就产生了分歧,至于对国企人的观点,他坚信自己的分析没错,可她祁丹为什么与他不一致了呢?是她习惯了国企人的特点,觉不出什么来,还是他彭景江故意地门缝里看人,把国企人都看扁了?还有就是从话里他能听出来,祁丹对苗犇有不满的成分。是,那“愣奔头”办事是有些愣头愣脑,可他一根肠子没有二心,是风雨中闯出来的兄弟,不信任他信任谁?彭景江对今天的事实在是想不通,也隐隐地觉出祁丹的思维让他越来越吃不透。那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怎么办?听是必须的,可理解不了的呢?他摇摇头,有些闷闷不乐。
市棉纺厂门口,简成用自行车推着一纸箱东西从厂里走来,与看门的老大爷打着招呼:“吴师傅,今天是您的班呀?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您给过过目。”
吴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啊,是简书记呀,这说走就走了啊,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不用看,走吧走吧。”
简成道着谢走出厂门,回头深情地望了一眼门前挂着的有些斑驳的厂牌,又延伸望了望依依不舍、却要离别的厂房,毅然回身,蹬上自行车。当腿从后面往上跨时,受到纸箱的影响,没有跨上去,险些摔倒。他停稳扶正自行车,把右腿从前梁上跨过去,左腿蹬地助行几步,歪歪扭扭地刚把自行车稳定前行,后面那位叫顾姐的女工边招手边气喘吁吁地叫他:“简书记,简书记你等一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简成连忙以脚为闸,经过缓冲,跨下自行车,回头看是顾姐,问:“顾师傅,有事吗?”
顾姐赶到简成面前,捂着胸口,边喘边说:“我听小桑找我们说,你要她统计一下人,准备把我们带到私企去,我从心底里高兴。听说私企那里都是干计件拿工资,可我干活手脚不麻利,能行吗?”
简成听清了顾姐的担忧,就宽慰她说:“我觉得没关系,你干活慢是仔细认真,而且从不偷奸耍滑,在哪儿都需要你这样的人。”
“真的?要真这样,我就安心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呀?”顾姐流露出内心的喜悦,孩子般急切地问。
简成答:“你就先在家等几天吧,等安顿好了,就及时通知你。”
目送顾姐走远,简成收回目光,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在车间与他“叫板”的郑艳秋站在他的身后,与她打了个照面,把简成吓了一跳:“你……,你也找我有事?”
郑艳秋施以一笑,说:“简书记能与我们同甘共苦,我从心里佩服你!”说着,后撤一步,鞠了一躬,“我现在真诚地向你道歉,我是一个说话直来直去的人,有冒犯的地方,请书记谅解。我之所以对你那样,是认为当官的就会说一套做一套,明哲保身,我心里不服。而你,让我改变了这一看法,我信服你。这里,我想向你表态,只要书记你不嫌弃我,我愿意跟随你,听你指挥。受你调遣。”
简成也心中喜悦:“好啊,只要大家勤奋努力。相信自己,后面的日子一定也会充满阳光的。”
这时,一位身穿老式工作服的老工人挤到两人中间,一把握住简成的手,颤颤地说:“小简呀,小简,你得帮帮我呀!”
简成认出是退休多年的贾师傅。他儿子贾天接班在他们车间,经常请假、旷工不上班,一年前办了停薪留职,说是在外面做买卖,因贪玩胡混煞不下心,听说是赔多挣少,让他父亲****不少心。
简成知道贾师傅大老远赶来找他,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就把自行车推到路边停好,把贾师傅扶到一棵树下。郑艳秋见状,知趣地与简成打声招呼离开啦。简成和悦地问:“贾师傅,有什么事您说吧?”
贾师傅再一次拉住简成的手,未语先流泪。简成不知就里,连忙安慰说:“贾师傅,不要这样,有话您就说,能帮的我一定帮您。”
贾师傅用粗糙的手背笨拙地抹去泪水,艰难地开口:“简书记呀,我不好意思开口啊,我那个逆子呀,让你****心。现在剥离回了家,他更会无所事事了。我用我这张老脸求求你,简书记,你有门路上什么私企,就带上他吧,让他也能自食其力,重新做人。简书记,求求你了,你就答应我吧。”说着说着,腿就往下出溜,要跪下。
简成慌忙扶住贾师傅,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有话咱好好说,千万使不得!你让我帮贾天,可以,可他悠闲惯了,这有约束的按点上下班,他能习惯吗,他自己愿意吗?”
贾师傅连连点头:“愿意,他愿意。这是他作着我要我来找你的,他说他得罪过你,不好意思来。”
简成想了想,说:“贾师傅,他那剥离费你可把握好了,别让他再给胡造了。”
贾师傅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没了,全花了。”
简成一惊:“怎么,就这几天,一万多块钱就给全花了?”
贾师傅连忙解释:“我要他到你这儿找个安稳的工作,他提出要买摩托车骑着上班。我一想,他没了钱,也就能安心上班挣钱,就答应了他。”
简成追问:“啥摩托车要一万多呀?”
贾师傅答:“不知道啥牌子的,反正挺大的,他说是领先国际潮流的品牌。嗐,只要他能上班不胡造,怎么都行。”
简成听了,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但看到贾师傅布满皱纹的脸,心中生出怜悯之情,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能让他在我这儿直接失望。就说:“好吧,我可以带着他,但丑话说到前头,因他自己的原因干不下去或不干,那我可……”
贾师傅连忙接上:“简书记,太谢谢你,太谢谢你啦!你就是我家的大恩人呀!他再出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一点儿不怪你,咱就不管了,就这么说定了,你忙你忙。”说着,贾师傅踉踉跄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