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中,军师范执焦灼地踱来踱去。
主帅燕昭自昨日为流矢所伤,昏迷整整一日,未有清醒迹象。
天色昏暗,阴云密布,轰隆隆的雷声预示暴雨即将侵袭,偶有蓝色闪电撕裂云层,尖锐的电闪声声撕裂耳膜。
营地里已经燃起灯火,千帐灯火像极了海中的浮舟,在这秋夜凉雨的符离山原,风雨飘摇。
银发医官拔出针,眉头蹙成麻,范执问道:“怎样,顾老?”
顾医官叹了口气,向范执作了一揖,说道:“军师,老朽确实无能为力,大帅伤在颅骨,恐伤魂魄”
范执大惊失色道:“顾老的意思是大帅已失魂魄?”
顾老点了点头道:“脉象微弱,瞳珠失色,魂魄定然受损。”
范执低头,他知道,这话的分量,顾扁鹊杏林世家出身,从不妄言,他说无法医治,那这军中怕是无人能治。
范执一时愣怔,经韬纬略的不世之材竟然手足无措。
天凉好个秋。
范执气息有些不稳,脚底发凉,他蹲下身子,看着燕昭年轻的脸庞。
黑亮的长发没了玉簪的束缚,肆意铺散,剑眉如墨,斜飞入鬓,本来如星子般明亮的双眸此刻紧紧合着,敛去平日深邃而不羁的眸光。深邃的五官,周正的脸庞,古铜的肤色,隐隐显出卓尔不群的气质。然而,额头上的伤疤为他平添一份霸气与凌厉。
时值大历皇朝的永嘉元年,十岁的永嘉帝刚刚继位,南岭安亲王突然发难,召集十万镇南军,打着“扶帝皇,灭逆臣”的旗号,陈兵新汀江,新汀江东接帝京运河,如果十万水军顺着运河北上,不出一个月必将直达帝京上元都。
祸不单行,北境的乌垣王族巴彦乌达趁机率轻骑南下,不断骚扰北境诸城,北境民众不堪其扰,不断上表朝廷,请求发兵。
内忧外患的存亡之际,摄政的靖武王派出长子燕昭率五万玄甲军南下,截断镇南军的进攻。
兵贵神速,多耽误一日就少一份胜算,然而,偏偏此时燕昭遇袭,主帅昏迷,这个消息如果被泄露,玄甲军必将大乱,士气对于长途奔袭的玄甲军意味着锐气,意味着勇气,意味着生命。
范执的双手握拳,指节泛白,额头沁出汗珠。
滚滚雷声沉闷炸响,一道闪电劈天而下,把黑沉的天地映如白昼。
范执被这惊雷惊醒,抬眸看看账外,副将们的身影斑驳,唏唏嘘嘘的议论着主帅的消息。
范执沉静似水的声音响起,道:“顾老,拜托一件事,副将们若是问起,请言主帅安好,明日必醒”。
顾老颇有些吃惊,范执微缩瞳孔,道:“我自有方法。”
范执并不是妄言,他作为鬼方门下首座弟子,习得过铸魂术。
铸魂术是鬼方门首座弟子才能修习的术法,却也是逆天改命的禁术。它是上古流传的术法,鬼方门开山鼻祖不知哪得来的禁书,却彻悟了这术法,它需要用灵犀做引子,启动铸魂咒,抽取八字相符人的魂魄作为原体,放入需要修补人的身体内,被抽取的人自然因为失去魂魄而失去性命,所以鬼方门下也是秘传,若不是当下战事如此紧迫,范执也不敢违抗天命,用此术法。
主帅燕昭是子日子时生人,只要找到一个亥日亥时生人,抽其魂魄,用独角兽灵犀锁魂,经天雷地火焚炼,可补缺残魂。
独角兽的灵犀虽然世间罕见,但却并不难得,番邦进贡过一枚,永嘉帝曾经赏赐给燕昭,可缺的却是这命定时辰的人。
范执叫来燕昭的贴身护卫韩进,仔细嘱咐如此准备。
韩进领命之后,披上一袭大氅消失在黑夜中。
不多时,韩进便返回主帐,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
这姑娘虽然身着罪奴的粗布衣裙,头发散乱的绾成团髻,却掩不住风韵雅致,弧线柔美的玉面上,盛着一对梨涡,配上柳眉秀眸,似笑非笑的红唇,一刹那明媚仿佛胜似星华。
范执有些失神,韩进轻轻咳了一声,道:“军师,这是在罪奴营中找到的,奴籍载的是亥日亥时生人。”
范执回过神,板起脸道:”罪奴是吗?”
女子不卑不亢道:“我有姓名,我名卫邦媛”
范执笑道:“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好名字。”
韩进低低对范执耳语道:“她父亲是昨日刚刚被俘获的溧阳守将卫渊。”
范执冷冷一笑,正是她父亲的部下伤了主帅,拿他女儿为主帅铸魂,倒是世道轮回,只是可惜了这明艳少女。
卫邦媛正在环顾四周时,猝不及防,被韩进点了穴道,软软躺倒,被安置在燕昭身旁。
范执命韩进在大帐旁安排好护卫,请出独角兽的灵犀,堆起松木堆,将灵犀置于松木堆上,他披上描金黑云纹披风,执将天令牌,念起铸魂咒。
天上乌云突然翻滚汇聚,闪电如织网般密集,雷声轰鸣,松木堆上的灵犀角泛起蓝色的光,突然一枚火球带着荧光从天呼啸而来,尖锐的声音刺破云空。
范执的咒语念得更快,灵犀腾然飞起,撞击上了火球,砰的一声,火球和灵犀撞击出如烟花般的火花。
范执应声倒地。
韩进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了范执,范执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浑身瘫软,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词,大帅。
这时,大帐中,大帅燕昭缓缓睁开双眼,迷离而惊恐的目光逡巡四周。
卫邦媛也倏地睁开双眸,一丝凌厉的寒光对视上燕昭魅惑的瞳珠。
燕昭突然失声尖叫:“你是谁?”
卫邦媛下意识一个锁喉,掐住燕昭喉咙,沉声道:“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
二人均愣怔住,燕昭摸了摸自己的脸,这瓜子小脸,这梨窝浅浅,这眉眼弯弯,这丰硕的双乳,这不是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个女人的身体。
卫邦媛显然也意识到了二人魂魄被调换了,惊叫着说:“你你你,住手啊,不要乱摸。”
这是门帘突然挑开,一干副将、护卫鱼贯而入,嘈杂地响起或洪亮或憨厚地声音:“大帅醒了!”
范执被韩进搀扶着,一干人等自觉向两边退让,范执蹒跚着上前,想要紧紧握住“燕昭”的手,“燕昭”下意识躲闪开来,范执双手空悬这,他很是惊诧。
“燕昭”突然觉得不妥当,眼神飘忽,有些尴尬地呵呵,转头看向“卫邦媛”,“卫邦媛”干咳一声。
范执才注意到这个女子,范执有些吃惊,铸魂术居然没有伤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莫名觉得这女子眼神中更添杀伐狠厉。
“卫邦媛”突然发声,道:“屏山,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范执大吃一惊,军中直呼他屏山的只有大帅,这个女子素未谋面从何得知他的雅号,屏山散人。
副将们嘱咐大帅好好休息,拱手作别,独留下范执。
雨已停歇,军营渐渐安歇,打更军士的声音深深浅浅飘入,已是三更。
“卫邦媛”凤眸圆瞪,脆生生的道:“屏山,我是燕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燕昭”道:“我是卫邦媛,为何成了男人?”
范执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开口,这铸魂术竟错变成了换魂术。
他把事情经过原委告诉了燕昭和卫邦媛,却刻意隐瞒了铸魂术会伤原体性命的事情。
三人都沉默了,事已至此,眼下确无能为力,灵犀本身就是世间罕见,皇朝中也不过一枚,再行一套铸魂咒显然不可。而大军已经休整一日,明日必须前行,军不可一日无帅。互换了灵魂的二人,眼下只得对外隐瞒,大帅被人顶了包,他自己现在是个小丫头片子,这事说出去,定会被嘲笑,甚至动摇军心。
“卫邦媛”扶额,捏捏右耳,下意识想扶一扶佩剑,然而,却没有,只好厉声问道“你,叫什么?”
范执赶紧应声:“她叫卫邦媛,卫渊之女,罪奴籍。”
“燕昭”缓步踱出,双掌交叠,齐颈俯身,深深作了作揖,清凉似水的答道:“正是。“
竟是气度不凡,毫无平常女子的扭捏慌乱,这等情形下依然礼数周全。
果然是世家闺秀,将门之后,即使被罚处为奴,依旧处变不惊,武威将军卫渊的赫赫威名果然不虚传,燕昭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暗自忖度。
三人这般拘束,屋中只有烛火滋滋的轻响。气氛有些尴尬。
“燕昭”主动开口到道:“大帅,军师,眼下这情况,邦媛心知肚明”
她顿了顿,坚定地说道“我会配合你们,只有一条,请保全我家人”。
“卫邦媛”轻轻一讪,寒意森森道:“一个罪奴,有的选吗?”
说完自己甩了一下头发,本以为束发飞扬,自带风流,却只有刘海飘了飘,太阴柔。
范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被“卫邦媛”瞪了回去。
范执说:“大帅,明日大军必将前进,自您负伤,军中已有流言,在不露面恐军心不稳,如果消息传回帝京,更不知大夫人和小公子作何谋划,现如今,只能您和她先交换魂魄,委屈您了。”
范执又转身对“燕昭”道:“卫姑娘,只要你听从我们安排,好好配合,你家人的安全我们自会维护,现下我会安排人守护卫将军府,吃穿用度一应如常,免去牢狱之灾,囚奴之苦。”
卫邦媛明白,这个许诺已经足够,维护家人的暂时安全,往后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何况自己现在顶着燕昭的皮囊,料他们一时不会背弃。
乱世之中,唯有家人与平安最重要。卫邦媛此刻只有这一个想法。
燕昭已经平静下来,自昨日负伤,昏迷不醒,浑浑噩噩中似有日月倒替,一睁眼,自己却成了雌儿,混沌颠倒,日月无光。
他低估了凄惨的程度,比这换魂之事更惨的是,前方的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