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满山翠竹在烟雨里静默。
石径,拾级而上。
小书童望了一眼遥遥无尽头的山腰,哀叹:“公子,这扬州书院为何要建在高处?”
公子停下脚步:“累了?停下歇会儿。”
书童讷讷而笑。
却不见那山腰之处转出一袭女子青衫,撑着把油纸伞,窈窕而下。
如此,愈走愈近,直至擦肩,望见她垂落的碎发下——如寒潭般的眸。
“姑娘留步。”
女子回眸,微微一颔首:“公子何事?”
公子揖手回礼:“敢问姑娘,此地可是扬州书院?”
“正是。”女子对他主仆二人仿佛没有一丝好奇,有礼,淡漠。
目送她远去,消失在山下丛荫生处。更远之处,野鹭栖于滩涂。
山涧清风拂过,吹起衣袂微扬。
公子回过神来,笑吟一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那声音散在风里,书童听不清:“公子,你说什么?”
公子摇头:“没什么,继续行路。”
好歹,总算是找到了。
“这位就是鸿儒张圣向本书院举荐而来的柳诏,柳先生。今后教授诸位学子百家剑术。”
“学生见过柳先生!”
“学生见过柳先生!”
声名鼎沸的扬州书院今日来了位新先生!
医药署的蔡青药师乃是个天朝最八卦的药师,早上去为山长诊脉,在门角处听了一耳朵,折回医药署这一路,此事便被她四下传播,人尽皆知。
讨论得最热烈的自然是女侍众多的医药署。
“这位柳先生可是不同寻常,一来就做了青竹堂定仪馆的先生,教得百家剑术!”
“听闻这位先生生了一副天人之貌,不晓得娶亲了没有。”
原本静谧的药庐里,窃笑,私语。
“哎,晋先生来了。晋先生!”
门扉处青衫女子收了伞,敛目,迈至取药的柜台之前。
“晋先生,您的药。”递药的女童使了个眼色,低声道:“都是些下流之语,先生莫理!”
晋棠轻轻嗯了一声:“好,我记得了,三碗煎一碗,一日饮两回。”
“晋先生!”多嘴嚼舌的侍女喊住她。
“何事?”
“先生独居未免寂寞,索性院外学子三千,好男好女众多,先生不如挑上一两个,对弈也好添茶也好,岂不比眼睁睁看着心里痒着要美?”
晋棠脚下一顿,撑开的伞再度收起。唇角勾起笑,缓缓走近那说话的女子。
女子被逼得连连后退:“你……你要做什么?”
晋棠眸底满是同情:“逞口舌之能,当心死后遭拔舌油煎之刑。”
侍女被她瞧得冷汗涔涔:“你……你管不着!”
这人间女子啊,晋棠怜悯地送去一眼,转过身,悠然走远。
圆月悬空,夜凉如水。
榻上女子双眼微阖,青衫铺了一席,满头墨发垂落地上。一臂外书案上一豆灯火悠悠燃着,袅袅轻烟升起二三指。
无声之中,烛焰微颤了颤。
“何人闯我净秋斋。”如线勾过的撩人眉眼蓦然聚起,目如寒月。
男子仿佛并不觉得自己闯了一名女子的寝居,微笑有礼:“在下柳诏,前日在山腰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柳诏?”女子蹙眉。
“正是。”
晋棠闭目躺着,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
“姑娘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名字……有些耳熟。”
他欺近一步,撞得珠帘作响:“姑娘觉得耳熟?”
此人好生无理,擅闯她的居所,还忒多问题,她有些生气:“你听错了,无事就请你出去。”
柳诏退了一步,让自己离这碍事的珠帘远一些:“姑娘恕罪,请姑娘再想一想,这个名字当真耳熟吗?”
“什么耳熟不耳熟的,没兴致。请你——滚出去。”
“姑娘就不想请诏喝杯茶?”
“不想。”
柳诏锲而不舍:“为何不想?诏自问皮相生得不错。”
她却懒得再答:“出去。”
男子掩笑不语,悻然而归。
“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
年轻公子倚窗而站,身姿挺拔,俊朗无俦。
天边高悬一轮圆月,洁白之中流转着一抹暗红。
风起,桂花香气沁人。
“公子,你白天打听那位姑娘,是去见她了吗?”书童问。
“嗯。”
“见到了吗?”书童兴奋不已,追问。
“见到了,又被赶出来了。”
书童长大了嘴巴,惊讶不已:“可那**梅的女侍不是说,这位名晋棠的女先生最是好男色吗?”
公子笑了一笑,不甚在意:“传言有误啊……”
地府里的人,对异类气息最是敏锐,她不可能对他身上太阴之气毫无察觉。或许在那山道之上,她便已知晓了。
可她却仿佛不知道,这份冷淡倒是与从前一样。
柳诏是个俗名,也是得道之前他最常用的名字,也是这个名字让他欠下了一笔至今都未曾偿还的命债。
说起来,那是一桩时隔千年的前尘往事。
修罗界女子心性也好,体魄也罢,不输男儿。
她亦如是。
彼时他尚不是九天之上俯瞰众生的太阴月神,只是个投生于修罗道,在阿谀山下替人占卜治病的乡野修罗医。
此间修罗多以苍莽之气淬体,少有病痛,只有那生来便不良于行或从战场上退下的,方需医者照看。
修罗医者,投的是修罗身,修的却是蝼蚁命。
那****在山腰处采药,忽觉天色猛然暗了几分,随即战鼓声声敲得震天,他一惊,手上的弯刀旋即落下山崖。
抬首只见云端修罗将帅严阵以待,黑压压一片,再四下查看,修罗士兵已将阿谀山东面围得水泄不通。
他听得胆颤,慌不择路往深山处奔去。
阿谀山偏远,常年湿热多瘴,其间野兽种类繁多,且喜饮修罗血,他心知不能遇上,时时小心谨慎地留意前方动静。
鸟雀早已惊飞,野兽也被那隆隆战鼓惊得四处逃窜,未免自己被殃及池鱼,他观测了一番地形,准备绕道走。
出门两日,腹中饥饿不已,一时之间却找不到果腹之食。
按说山中饿不死生来强健的修罗,无奈……他不过一名医者,连旁人视为菜市的战场都不曾上得,在修罗界弱得不能再弱了。
难道真要饿死山中?
木枝攀折之声传入耳中,仿佛饿极之后的幻觉。
他先是一惊,再探头一看,简直要喜极而泣!
循声而去,青衫女子腿弯处有伤,正拿树枝用裙边缠了加固,她忽然停手,抄起木棍狠狠掷出:“鬼鬼祟祟,出来!”
他吓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结结巴巴:“姑……姑娘,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在山中采药干粮告罄,腹中饥饿,听得有人声,欲求助……”
“修罗王封山,此处不能生火,只有些生禽肉。”说罢扔过来一包蜜罗叶,“吃了赶紧走。”
“无……无妨……多谢……”蜜罗叶包折之处,血水淌出,自手掌滴落。
瞧她目光凌冽,面不改色咬食生肉,他没来由一阵心悸。
“晋棠!”
“晋棠,你族中老幼已悉数束手就擒,还不速速出来!”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天际一遍一遍传来威吓声,她却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听见。
原来她就是之前带兵驻守了牝罗堀近八十年,令修罗王不得寸进的牝罗族女将——晋棠!
“晋棠,本将军数十声,你若不出来,便杀你一血亲!”
“一!”
“二!”
“三!”
“……”
十声之后——惨叫传来。
她猛然提刀,拖着瘸腿迈出林子。
“姑娘!姑娘……”他唤住她,“你……你当心……”
她却依旧仿佛没听见。
经年多雨的阿谀山此后整年都未落过半滴雨,山下部族亦在一夜之间失了踪迹。
后来修罗界有传闻,牝罗族女将晋棠一人一刀屠戮了三万修罗魂,直杀得天地变色,她自己也殒身在那一战中。日子再久一些,连同晋棠这个名字,也成为了一段传奇。
那时心中作何感想,千百年之后柳诏只记得了一两分。地狱中却盛传,这位于千年之前新晋的白无常踏入地狱之时,乃是个沉默寡言,双目空洞,淌下两行血泪的厉鬼,且厉得令人心惊胆战。
她造了太多杀孽,也连起了太多因果——譬如本该在修罗道中饿死的太阴尊者,因她之故得以多活了三日。
是以本该尘缘已尽断的太阴需得还她这个人情,以作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