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寒松来到办公室,打开电脑,一则留言:“对不起,我象个贼,潜入了你的‘家’,偷偷扫去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我不能给你未来,所以只有逃避。”那是叶子。
整晚,柳晔都待在“简”,她一直在写,一直在想,一直在流泪。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老妈,黄阿姨,和其他人。她知道她的逃跑一定会让老妈难堪,她会怎么想她呀!她一定不会再原谅自己了!叶子的伤心大于懊恼,但她没有勇气回去。她不怕面对责备,她怕的是老妈再也不会信她,再也不会爱她,更加不会把自己当做是她的骄傲!怎么办?顺从老妈?这个设想让叶子恐惧,她不敢想象那种“蒙羞”的感觉,不敢想象让冰冷的手术刀划开自己屏蔽的感觉,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落和绝望!什么都不再有......
叶子的苦恼辗转反侧,她想起黄阿姨的数说。任性?敏感?不懂事?也许我应该从妈妈的角度去想想?突如其来的痛苦让她不禁肌肉紧张,她深深地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在键盘上不自觉地抖动。老妈,你爱我,不顾一切的留我,哪怕只有几年!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煞费苦心延长的是我的折磨?我又何尝不想再多陪您几年,又何尝没有生之留恋?我又何尝不想为了寒松“绝不放弃”?可是,您知道吗?二十几年来我为什么能够坚强,为什么能够努力,为什么能够骄傲?因为它,它的存在,让我有安全感,让我自觉能够保有自己。假的东西再逼真,也改变不了历史,我的精神已经残破了。
柳晔蜷缩在长椅上,拼命抑制呻吟。没有药,没有针,什么都没有。她想起寒松关心的询问,她想起只有他肯听她尊重她的意见,而他,不属于她!他的爱,是她自私地“借”来的,她只会留给他痛!他的未来,他的生活,离她会越来越远,然后她的影子会从他的记忆淡出,慢慢得消失殆尽。泪,无声无息地滑落,柳晔只有笑。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的这半灵魂,会依托着他的灵魂而成就。他会为了她,努力地开心,努力地生活,做她想做而做不到的,替她完成幸福的心愿,那是他的承诺!
......
曙色终于流进了狭小的包间,叶子抬起埋在长椅中的脸,思维有些散乱。忍耐剥削了她的意志,她几乎溃败了。萎靡地取下U盘,登陆,留言,一切做完后,她在空间上写下“最后”(她认为)的一页,标注心情“轻松”----如释重负。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听到二姐的声音“请问有没有一个二十多岁,穿黑色衣服,个子大概这么高的女孩来过?嗯,应该是昨天来的吧?”叶子有些想笑,这是她嘲弄自己的独特方式,做梦吧!刚给她发过留言就来了?何况,她应该还在外地进修吧?那不成奇迹了!她的最佳命运,就是接受一个不是由她来选择的逃避,对谁都不必交代!
杂踏的脚步声传来,柳晔向那方向看去,模模糊糊的。最先冲过来的那个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拼命摇晃,“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气死我是不是?你怎么变成这样!好,那咱们就一起死!我奉陪!”那是老妈的声音!柳晔慌乱的收着被捉住的手,它正被挟持着敲在老妈身上。有人劝住了郭素玉,扶她坐了下来,失去支点的柳晔一头向地板栽去----二姐接住了叶子的身体,
“找了你一夜,把人都急死了!你怎么又犯傻!”二姐的声音有些缥缈,“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累了,二姐。”柳晔想哭,为什么我的愿望总要破灭?“我没法跟任何人交代,对不起每一个人,做什么都不对......”
“没有人说过什么呀,干嘛总是胡思乱想?”
“寒松,让他忘了我吧!”
“是他说什么了吗?”二姐问。她知道他并不比叶子晚,对于他也没有老妈那种成见。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退无可退,别无选择......”叶子的坚持坍塌了,她倒在表姐怀里。
叶子的意识是朦胧的,有时象在睡,有时又象在做梦。感觉象在S城的最后一个夜晚,时断时续的。她好象听到有人说话,有人在她床边走动,还有人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用一个冰凉的东西碰触她的胸口。她很恼火,她讨厌别人碰她!
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一度停止,模模糊糊的痛又来了,有人替她打针,有人在小声争执。唉!好烦啊,怎么不能安静一会儿?要是就这么睡去多好!什么烦恼就都没了。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晚上总是最难捱的。
“放心吧,没什么事,心率基本稳定。这种昏迷可能是因为身体虚弱,睡眠不足,加上贫血,精神紧张的缘故。疾病也是一个方面,醒了以后加强营养吧......嗯?什么?噢,好。”人声远去了,柳晔有些纳闷,是在医院啊!怕吵自己休息?也许太累的缘故,她没有象往常一样分析每一件事,重新昏昏睡去。
又一次的感觉,却是在行驶的车辆上面。叶子有些好笑,傻啊!又梦见坐车出去吧?是医院呢!不对啊,身体忽然腾空,接着又落在什么上面。这是什么呢?她的手指轻触着下面物体的表层。凉凉的,不象褥子那么柔软,有小块的纹路,倒象是皮革类的。手腕上有熟悉的酒精擦拭的清凉感觉,然后是脚踝,胸口,心电图的程序开始了。原来在做检查啊!叶子想睁开眼睛,象深睡不易醒的感觉一样,她觉的眼皮好沉好沉。身体下面这张床好象妇科诊疗室的那张似的!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是哪里呢?天花板上有个巨大的光圈,有人在轻轻拽着她的腰带。叶子茫然地看过去,一个立地的大灯晃花了她的眼。柳晔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抓住自己的腰带,睁大了眼睛。那人愣了一下,转过脸来,灯光下,郭素玉的脸显得那么白!妈妈?柳晔有些糊涂,把手松了开来。郭素玉的表情很坚决,几乎是立刻就转过了头,用最快的动作解开了叶子的腰带。
柳晔环顾着四周,屏风,水池,摆在旁边的心脏监视器。这是-----妇检室!忽然醒悟的叶子一把抓住了松开的牛仔裤,一面尽力阻止它被褪下去,一面呜咽着肯求“不要,不要啊老妈!我以后不再惹你生气了,我都听你的!求你了,求你别这样!”
“相信我,小晔,妈妈是为你好,听妈话好吗?”郭素玉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认定自己是对的,有一天小晔会明白她的苦心!
“不!不行!”柳晔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死命抵挡着。她心里有一种悲哀的绝望,老妈不会听她的,她从来都不会听她的!紧张,痛心,焦灼如磐石般压在她的胸口,心里象结了寒冰,冷得彻骨。“你是我妈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别任性,小晔。妈妈是为了救你不是在害你啊!”郭素玉开始用力去掰柳晔的手指,不能由着她胡闹,再拖下去,小晔就没有时间了!身边有人在拽她的袖子,发出示警的咳嗽声。郭素玉毫不犹豫的甩了开去,不要阻止我!
柳晔不再说话,不再哀求,她已经看不清那张脸,那张她一直近乎崇拜的脸。不能看,不能看,我现在不能看那张脸!她拼命的抓住牛仔裤的边缘,象濒死的动物一般企图留下一线生机,固执的死盯着那双与己较力的手。从小,她心里的妈妈,就那么美丽,那么高雅,那么充满了知性魅力。在她的面前,自己象一只丑小鸭,可她还是那么爱她!即使她不要她,即使她不理她,她还是自己深爱的老妈!可现在,她却要让她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让她失去最后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看她的脸,不能看她的脸!眼泪在脸上奔流,叶子的心已经灰得没有了生气,她咬紧下唇抑制着哭泣,咸腥的味道让她迷惘,让她悲愤!老天!这就是你要给我的吗?窒息中她感到手指已经被剥离,被控制,而另一只也无力于孤军奋战,她的希望湮灭在沉重的黑暗当中了。(接下来的事情是二姐告诉她的)一边试图阻止郭素玉的肿瘤科马大夫喊的什么,她没有细听,直到他冲过来抓住她的手,“你怎么了?郭大夫!”
“什么?你刚说什么?”郭素玉有些茫然,他刚才喊的是什么?是----心电监视器?老马已经指挥护士去叫人了,他的眼神有责备,理解,和同情。郭素玉向监视器的方向探究着答案。
“怎么回事?怎么呈线形?”她的心里有些明白,但恐慌让她寻找着其他答案,“是坏了吗?连接有问题?”
“停跳!你知道。连接不好不会有图。冷静点儿!”老马安慰着郭素玉,“是我不该同意你的请求,应该争取孩子的理解。走!跟上!去心内科急救室。”郭素玉被动得跟着老马跑向急救室,老主任已经在进行抢救了。她看着女儿苍白的脸,那表情还是那么悲哀,那么倔强。小晔,你要理解妈妈,妈妈是急躁了些,但我真的只是想争取时间,把你从死亡那里夺回来。你不要恨妈妈,不要就这么走了!郭素玉的心剧烈地抖动。作为医生,她见惯了生老病死,她的心已经不再细腻和温存,她只知道面对疾病应该果断,时间就是生命!她不能等待孩子的理解,她必须替女儿争取活的机会!
氧气泡伸缩起来,心电图又有了波动,抢救成功了!
“老郭,你可是失常了啊!自己的女儿反倒关心则乱了?你的急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不是告诉你了吗?最近要避免刺激,加强营养,你这,这,这不是欲速则不达了嘛!”老主任有些生气,“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就要了这孩子的命啊!”
看着老主任摇着头从她身边走开,郭素玉立刻奔向了床边。护士们开始把病床监视器等向观察室推去,小晔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伸出手摸着女儿嘴皮上的血迹,几乎无法维持平素的形象。对不起,小晔,对不起!一路跟随着走进观察室,护士们向她点点头走了出去。不需要嘱咐什么,她应该是明白的。
郭素玉在贴近病床的椅子上瘫软下来,必须要有什么能支撑她,否则她也会倒下去!抓住柳晔裸露在外面的那只手,郭素玉心如刀绞。那只手冰凉凉的,一只指甲断了,连带着撕开了手指的嫩肉,血正从伤口渗出来。
“对不起,小晔,对不起!妈妈不是狠心要伤你,妈妈不是不知道你是多么害羞的孩子。妈妈真的是......”把脸埋在女儿手心里,郭素玉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很多年来,她没有流过泪,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有哪个母亲会不疼自己的孩子?会忍心那样对她?两害相权取其轻,你那么聪明体贴的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大人的心意?你那么固执,你让妈妈怎么办?难道你忍心丢下妈妈一个人?无论如何,妈妈都要救你,哪怕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