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经州的风雪来的早了一些,阑州近祖山的心果还没有摘,令一众好茶的游侠不免心紧。
心果因只长于“一点心”两岸,因水为名,故名心果。浪州的书生爱叫它“梦醒时分”,名字来自“一点心”的本称——“鹤梦悠闲”,由于果子常熟于晚秋近冬时,此时一点心源头第三峰云深松老处俨然一片雪国,“一点心”水中渐有冰晶,避世隐居的众仙鹤见此地茫茫如大梦醒觉,而此时正是心果成熟时,故名“梦醒时分”。
但中州的人们都喜欢它另外的名字——
树名“女儿心”,果名“定终身”。
女儿心生的高大,以“女儿心”做树名便是指此树生长神速如女子心事易变难测。女儿心喜湿爱寒,眷恋云气,受“一点心”滋养,幼株成熟极快,年余便长丈许,至十八载方缓。女儿心的第十八个年头,方结第一次果,此后根枯叶落,诸事休矣,如女子定情,一面误终身。
这也是女儿心的唯一一次花期。女儿心花有红白两色,红花艳丽如为心上人新妆亦如啼血红泪,白花纯净似初恋清新亦如殉情悬梁。女儿心花瓣晶莹,正如人心,但易碎,落地即化。若要存一片女儿心的花瓣,需守花蕾一年,为其清扫尘棼,点滴润土,晨添红线夜剪寒霜,花落之日以元阳男人肋骨磨粉制的盒子盛放,其花方能百年不朽,花如树名,是真正的“女儿心”。
与女儿心心诚才能得的花瓣相比,定终身果实便显得易得些——
等。
只要等得起,十八年自有你一枚。
定终身果味苦多甜少。
苦者为爱茶者敬重,茶匠将果肉碾磨成汁,因其性苦可噬万物,为不失其味,只有以玉京山异种钦原椎骨与瑞兽当康之牙合制之物方能保存。置于至阴处,贮藏七年,之后取出,一滴入茶其苦涩如尝人间百味,谓之“集因果”,又名“堕轮回”。可见此味诸业毕集,如历轮回。
与果味的苦涩各有不同外,甜者恒一,但极稀少,世间罕有。其味之美号称“身外无物”,顾名思义,人间绝美定终身之外再无他物。
因其花期漫长,每年阑、浪二州也不过十几枚,又以每枚果子味道殊异,定终身一向被引为中州奇珍。
今年经州的雪来的如此早,只怕那十几枚果子今年是难得了。
老板在阑州拉面的二楼依着栏杆望向西北,一声叹息,似在向满天阴云追寻女儿心的近况。
他在一间独僻出来的小屋中,窗冲南开,正对大十街,远远能见城中古寺“若来若去精舍”一角,尽管风雪摧人,看那片积聚的烟云也知这寺香火仍旺。
老板也去舍中饮过茶,说起来这若来若去精舍倒是常有“集因果”奉与贵客。寺内佛音如梵,清香袅袅。读书可清心悦神,畅怀舒啸,饮茶能遍阅世情,感悟大道,确为风雪天好去处。
若来若去取意“众生所住,若来若去,若生若灭”之意,精舍在云州本是书院讲学之地,在中州意为释迦布道为众僧开辟了宏愿修行之处,专指寺院。总御天机城内一应布局俱是仿照云州天都建造,天都内有祇园精舍,是释迦布道遗留的圣迹,于是总御天机南城便有若来若去精舍。游侠渡中州时其中有少许此教信众,在此界释教虽未宏光,亦有万万修士,各州郡也均有精舍分布。若来若去精舍为阑州第一,中州第二,酆州蘇迷庐有“无来无去精舍”为众界第一。若来若去者为众生能见,无来无去者为有缘者仅见,所以论香火繁盛,信众广聚,五洲之中数若来若去称尊。
风雪里,雪舞如幕,但老板还是遥遥望见有一男子出得若来若去精舍,告别了众僧人向克成洪业方向走来。
他黑衣黑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身材修长,雪化于三尺之外不能近其身,若说老板看不见他那才是奇也怪哉。隐约中老板能望见他右手扣在背后,那是执剑的手,这个姿势老板清楚,这是他们那一门行走人间的规矩“立世而负手者,示有不争之心”,只扣一只,遇不可争之事便退守方圆,遇不得不争之事,拔剑试之。修剑便是修心,行则扣手,争则出手,正是剑阁“留一手”的精髓,亦是其剑诀的起手式。门人弟子谨记兼行,时刻体味“争与不争”的剑意。
男子胸前有一柄银锈的剑纹,拇指大小,剑饰古拙,刃如飞龙,上有一弯明月,光照五州。偶有来往行人与他走对面,略望一望剑徽都笑脸道一声“二爷”。
二爷最显身份的不是剑徽,而是腰间挂的一对骨箸,是当康之牙磨成,走起路来叮咚作响,甚是清脆。这尘州人挂刀,浪州人配扇,酆州人插笔,阑州人镶玉,只有经州人不喜外物孑然一身,天下挂筷子的也许还会有,但如这般和谐甚至漂亮的五洲四海只有一个——
“面皇”水流年。
水流年从若来若去精舍办完事便要去阑州拉面,他在路上正走着就看见了西北处老板盯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于是加紧了脚步。
老板苦笑,叫来伙计“去知秋阁要一例清炖粉蟹狮子头,一例松鼠桂鱼,再到天鹅海要一例玉桥凤髓,一例直江灼龙,回来时从兼记温一壶酒。记住,都不要用自家的盒子装。”
老板从不吃自家的菜,因为太难吃,阑州拉面除了“婉婷”之外,只有两味菜——小葱拌豆腐和豆腐拌小葱,两者的不同视你爱吃豆腐还是小葱而定。
但水流年来,老板还是要亲自煮一碗面。
水流年到克成洪业之后几乎是缘着狮子头汤汁与桂鱼卤汁混合的香味走上来的,近切又见伙计盛上了龙肉凤髓和兼记的温酒,他腰间的筷子跳跃的越发急了。当康除是瑞兽外亦司美食,其牙可验珍馐,这对筷子有个名堂唤作“心动”,遇美食必有异响,素食美则左心动,肉食香则右心动。若心动两快一慢便是酒、茶好,两慢一快便是汤味佳。如今右心大悦,显是老板为水流年尽心之极。等老板端上面来,“心动”垂垂,死一般的静寂。
老板脸一黑“老二,先吃碗面,暖暖身子。”
水流年脸也一黑,一为“二”这个称呼,二为这碗面,但这话是老板说的,他只能如令从事,吃完还要道一声“美”~
老板见水流年喝光了面汤脸上阴云稍霁,他从下面生了一炉碳,老板的屋子平时不生暖炉,直对百里飞雪,这样他能时刻冷静。他自己在这坐了一整日,屋内清冷阴沉,无画卷,无酒具,只有老板随时翻阅的两本书,幽深直如山间。水流年见老板凄清常叹“见此茫茫,亦复谁能遣此。”
水流年从怀中取出一物放于案间推到老板面前,一封漆匣,上下两层,方不过尺许,他一扣机关,露出里面的一个墨玉色的瓶子,与水流年腰间的“心动”颜色无差,显然便是当康之牙与钦原之骨所制的器皿,其中存着什么已不言而喻。
老板点点头“风破浪消息灵的很,看来今年“定终身”剑阁还是有余啊。”
定终身世所罕见,连皇城也不过仅有几瓶“集因果”留存,女儿心在一点心两岸自由繁茂,虽云有缘得见,但如此珍贵的宝物从未有白骨血肉的争斗概因这林子就在剑阁左右,剑阁有规矩,一点心上游剑水三百里不见血光。有人想做杀人越货的买卖,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手里的剑在风破浪手下能不能撑过一息。
今年雪大,去“女儿”林碰运气的虽说已然不少,但毕竟不如以往。百里深林,谁也分不清那一棵是整一十八年的女儿心,与其徒耗光阴不如来阑州拉面试着吃半碗面搏个名声。剑阁就在左近,往常年也偶有收获,今年更是独占四枚。
“四枚!”
老板听水流年轻描淡写的说道,他不禁咬咬牙“不知油盐贵的东西,你知道这四枚定终身按今年这个行情能值什么价么?至少三幅于惜墨的酆州卷,还得是无名峰绝顶的‘峰云舟霞图’。”
水流年还是不懂。
老板想了想换了种说法“克成洪业所有的饭馆让你随便吃,吃到死。”
水流年和“心动”一起吓了一跳。
老板咬咬嘴唇“开店还真就得选位置,早开在一点心,现在也不至于落得个整日卖面的地步。”
一生无财是老板的死穴。
位置而论,关于是先有剑阁还是先有女儿心的争论,自古有之。这块宝地若说没人觊觎自然不会。若说独占女儿林,驱赶别家,如此不义之事,剑阁德高望重似乎也做不出来。
水流年当年在外磨刀时曾为众人开释“嗨,就是打呗,打到剑水三百里没有别人,自然就德高望重了。”
为此他回去得了一个“不敬祖宗”的罪过被长老院从“二十四桥明月夜”直降至“六朝四百八十寺”才止住了风破浪的怒火。
老板给水流年满上酒,兼记的酒,没有别的,就是“烈”,饮此酒如剑入豪肠,尽是快意。兼记为剑诀所化,入喉便是“一剑化三味”,此时酒的味道便显出来了,先烈后柔进而甜,嗜酒之人将之比作读书,号为暖、香、滋味长。
“心动”两快一慢似在催促水流年饮下此酒。
天色渐暗,雪影翩翩,屋内诸香杂流,惬意大盛。
水流年一饮而尽,老板见他豪气也干了一爵,两人都叫“痛快!”
老板看着那小壶定终身制成的“集因果”,盘算了很久说道“你给若来若去精舍也送了一壶,风破浪让你给我拿了一壶,还有一壶我却猜不到。”
水流年笑而不语。
老板适才喝得快,红晕已显在脸上,他略带微醺“想换什么消息?”
老板的面是他的名气,消息才是立足之本。
水流年不说话,蘸了酒在桌上写下三个字,又潦草又丑陋。
老板勉强认出了笔画。
“陆夕星”
一点心右岸,浪州最聪明的人,人称“心右第一夜”。
老板摇摇头“陆夕星是个人物,但还不至于风破浪请动老二你亲自来一趟。”
水流年摊摊手“就要他,这是老大的意思。至于我,我来是为若来若去,顺路拿个消息。”
水流年是老二,老大自然是风破浪。
老板撇撇嘴“他现在……”
老板忽然停下,他大概摸到了水流年的脉,他看着水流年有些楞“老二,那件事你们管不了,风破浪也不行!听我一句劝,在我这吃住三个月,之后就都烟消云散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水流年知道是什么事,也明白老板的用心,自饮了一杯算是敬他的爱重。饮完他把杯子一放,杯脚“嗒”的一声敲在桌子上,声音清脆透亮。
窗外雪已转细,细雪入怀也扑灭了那一炉红碳。
“这绝不是风破浪的意思!老二你疯了。”老板确定这是水流年私下起意,他本就是遇事则疯的人。
水流年拂袖驱散桌上落下的雪粒,饮下一杯“兼记”,坦然的承认了老板的猜测。
“没有!不知道!”老板连用两个否定。
水流年不恼,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他右手一撮弹开那个漆匣的第二层。
一朵红如啼血的花瓣呈在蚕丝织就的薄纱之上,似一滴血泪。花呈心形,晶莹剔透。
“女儿心!”
是女儿心。是经年虔诚,一年照拂,还要天可怜见才能得到的女儿心。
水流年合上漆匣再度推给老板“用这个换,够么?”
老板咽了口口水,盯着那个匣子怎么也移不开目光,但他还是摇摇头“不换。”
这他妈是为你好!老板默叹。他现在恨不得把自己双眼挖出来才能止住打那个盒子的主意。
“老二,这是不是风破浪那一片?我知道他当初为迎娶小公主在女儿林苦求三年才得到一瓣。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这是我自己的。”
“不可能,你的性子怎么肯求女儿心?”
“你看清楚花瓣,老大那片是白的。”
水流年这片老板刚刚看的清楚,是血色。
老板摇摇头,仍不相信水流年能求来女儿心。水流年也不催他,只是一人慢慢饮酒。兼记火辣,水流年胸口滚烫,这番品咂不亚于与一绝顶剑客比斗。
老板看着窗外,雪渐渐停了,克成洪业来往的人多了起来。他顺着人群的方向一路看去,直到望见若来若去的佛塔。黄昏已过,僧人正为善信分发素斋。来精舍求愿的多是女子……
女子……
老板看着水流年似在求证。
水流年点点头。
“女人的?”老板一指女儿心。只有女子才知女儿心,也只有女子才愿意相信一个渺茫的传说。百余年间,中州也不过有风破浪一男子真正求得过生花,余下痴情者尽皆女子。
“现在是我的。”水流年重复道。
老板记起那几年常随水流年入京的有一女子,他忽的明悟了“老二,你舍得?”
水流年不语,他不能答。
老板一推匣子“这个我不要,我问的是你真的舍得?”
水流年不语,他更不能答。
久久他才苦笑“不过一死,省了许多烦恼。”
这次换老板不语,他默默斟满了酒,任由雪落其中。世上许多事又岂是一死便能了之的?
水流年起身和着风雪饮尽了那杯酒“明天我来拿东西。”他看看那封漆匣,舒了一口气,像是一次了断“暂存这里,如果我还有命回来,你再还我。”
老板哼了一声,他耳边一阵风卷过,水流年纵出窗外飘向远处银白的月光,起落间带起了对面知秋阁楼顶的积雪,有些化在空中,有些落入泥土。老板打开盒子,盯着那片血红的女儿心一时错愕,良久,他望向月华处,试着追上水流年的背影,幽幽的道。
“平生不识女儿心”
虽已入冬,若来若去精舍在释迦香火映照下仍似深秋,寺院前两尊巨石的白象庄严圣洁,左右两盏纱灯,酆州纸浪州竹,宝光幽幽洒满山门。台阶上落满了昨日风雪打落的银杏叶,薄薄的一层,此时正值深夜,洒扫的僧人还未起身做早课,叶子踩在脚下,又软又沙。偶有风雪吹过,卷动来人的衣衫,他望向天外,北落师门已近黯淡。小楼顶上积雪飘落,没过一排脚印。水流年举目四下,只觉这一遭去路仍缥缈,来路已无踪,便欲长啸,忽悟身在山门,想一想,啸不得。
他直欲发狂,便躺在雪里滚了几圈,寺前碧玉雪道一片纯净被蹬踏的乌七八糟,气到头上时他还打了两个挺。
毁了我佛庄严后,水流年起身长叹口气,风流云散,仍是一条好汉
……
寺前池中的荷花已谢,还余近岸一蓬凋枝。夜半无人,水流年偷偷深凝水中,只有月浮倒影,时有枫叶旋落,粘在月影之上。他指指了指那弯月苦笑“若说有情,你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四更鼓响,便不相伴。若说无情,这沧海桑田人世百转你也都在身边。哎~”他再度叹息,忽又明悟“是了,这倒影只是它记得太深,镜花水月,不过空相思。”
这番话他似说给月听,说给水听,说给影子,说给长空百里万籁俱寂,只不说与自己。
水流年寻了一个檐下,掌风催吐荡尽落雪,盘腿而坐,闭目睡去。
一轮月,一池水,一夜雪,一方古寺,风又起了,雪又来了,只是何年何月,一字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