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狱内,高蝎坐在长椅上,手指敲打着桌子,寒眉冷蹙,不时揉揉额头,显然有些烦心事。
突兀的屋内刮起了一阵风,风微寒,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接着门口挂着的六角铜铃发出悦耳的响声。高蝎脸色微变,起身而立。
他的前方一丈突然出现一团黑气,黑气越来越浓,四周而散,一道身影在黑气中隐现。
黑袍遮体,看不清面貌,只有一双眼睛外露,仿佛在世上存活了千年的老道,看破了红尘的喧嚣。又如从千万尸骨中爬出的恶魔,含着滔天的邪气。
高蝎躬身行了一礼。
要知道以高蝎的身份,能接受他一拜的人不多,连夫人死活都不在意的人,可知其高傲。
便是杨府家主亲至,也只会微微点头所算是礼敬。可见这黑袍来历非同一般。
“那孩子来了吧?”黑袍的声音有些沧桑,透着不容辩驳的淡定。
“来了,但是……”
“说。”黑袍人吐出一个字,短而有力。
高蝎捏了一把冷汗,壮着胆子说道:“先生,‘葬骨经’真的要传给他?”
黑袍的眼睛似有着洞察一切的魔力,他凝视高蝎片刻道:“怕了——你当年将‘葬骨经’炼至大成,我才破例收你为徒,你怕他会取代你?”
“不敢。”
远处的铜铃刺耳扰人,一道黑气飘散而至,那铃声骤停。高蝎低头以待,冷汗滴落。
这黑袍虽是他的师父,但喜怒无常,脾气秉性更是无法揣摩。他多日前接到消息,说狱中要送来一个男孩,本以为如地下的那群狼崽子一样,是颗棋子。他还欣然以待。
但男孩来过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让他相传‘葬骨经’,并全力辅佐,不容有失。
他心中隐隐不安,难道这男孩是来接替他?
他苦苦冥思,不得其解。正在此时黑袍悄然而至,他思前想后还是问了出来,虽然这可能会让黑袍不喜,但自己心中却落了底。
黑袍道:“那‘葬骨经’不过是小道,这狱中有你一人掌握足矣。我让他炼成,是因为杨家那女娃娃需要鼎炉。”
以黑袍地位,本不该解释这么多。他显然是对高蝎很看重,怕他生出想法。
高蝎也明白‘先生’的意图,神情放松下来,皱立许久的眉毛也跟着舒展开。
他知道为何黑袍说这‘葬骨经’乃是小道。他炼至大成后,身体内凝成无根之水,这水无色无味,不存与天地,不溶于万物。偏偏可腐蚀人骨,骨腐而筋不损,让人承受莫大的痛苦。
这也是犯人见到他亡魂丧胆的原因,但‘葬骨经’的作用也仅止于此。对于酷吏暴刑,算是一种绝学,但称不上仙道法门。
据黑袍推测,这‘葬骨经’乃是上古皇朝牢狱中,用于惩罚,逼供犯人的神通。
“那鬼女人……”高蝎问道。
“那对儿母女先留着吧,那女人已疯,死不死没什么区别。况且她毒素已侵入骨髓,活不了许久。到是那女孩还有些价值,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说的模模糊糊,但高蝎却深知其意。黑袍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
“我会让他早日炼成‘葬骨经’。”
黑袍点了点头,身边的黑气越发浓烈,身影也变得暗淡起来。
在若有若无,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一段声音飘出:“地下那群狼崽子要看好了,不可有一丝差池,那才是我最看重的东西。”
黑袍消失,黑雾散去,远处的铜铃响了几声停了下来。
高蝎坐回长椅上,继续敲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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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中,落尘从睡梦中醒来,强挺着身子做起,一块黑布从头上掉落,湿乎乎的。
他有些惊愕,原来梦中是女孩在照顾他。转头见胳膊也好了许多。黑色已退,只是青的厉害,一碰像针扎一样疼痛。
“谢谢你照顾我。”落尘开口说道。
小女孩怯生生的望了一眼,说道:“你中了毒,应该多休息。”
“毒?”落尘一惊,指了指胳膊。
“恩。”女孩点点头,嘟着小嘴,她有些害怕,从前娘亲也曾咬伤过人,那些人对她又打又踢。她心中早已留下了阴影。
“没事。”落尘微微一笑,道:“我叫落尘,落叶的落,尘埃的尘。”
女孩嘴中喃喃,摆弄着手指,有些扭捏的说道:“我叫碧采儿,你可以叫我采儿。”
落尘不善言辞,根本不会与人打交道,平日都是娘亲哄着他。厅堂之上被人诬陷都不知如何辩驳,今日与这小女孩相处,更是词穷。
他只觉得这女孩好生可爱,想要亲近,但又找不到言语。
采儿更是羞怯,娘亲一病多年,与她说话的机会很少,平日遇到的人对她喊打喊骂。以至胆子极小,哪里会与人聊天。
适才落尘发烧中喊着娘亲,采儿听得真切,猜想他不是坏人,醒来后落尘又对她报以微笑,采儿感觉心中暖暖的,却也不敢主动搭话。
两人静静对视,一时谁都未出声。采儿有些害羞,脸蛋一红,低下了头。
落尘挠挠头,吭吭哧哧憋出一句:“我…我十岁了。”
采儿抿了抿嘴,抬头说道:“我…也十岁。”
一段简短的对话说完,牢狱内又陷入了沉寂,气氛有些尴尬。
突然,噗通一声,落尘着眼望去,远处那女子翻身而起,徒然发疯,以头撞墙,倒地翻滚。虽未咬人,但眼睛腥红,含着杀气。
采儿习惯了,急忙前去抱住女子。落尘先是一怔,随后也跑上前去,女子折腾了一会,满嘴讲胡话,支支吾吾听不真切。开始声音很大,可能喊累了,慢慢低了下来,倒在采儿怀中。
落尘很羡慕,女子虽然相貌丑陋,而且时而发疯,但毕竟还活着,这便是最大的幸福。在说世上哪里会有孩子厌恶娘亲的长相。
这时采儿的一个举动,拨动了落尘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根弦。
采儿一边哄着娘亲,一边将自己的手指咬破,鲜红的血滴流出,她将手指放到女子的嘴中,女子也不反抗,静静地润吸着。
母亲哺乳是爱之所至,但采儿以血反哺娘亲,又何尝不是爱之深切。落尘看到采儿的几根手指都结着疤痕,但脸上洋溢着幸福,他心头酸楚,眼泪瞬间崩落。
采儿身材瘦小,小脸枯黄,一看便是常年营养不良。远处那糟糠烂饭连正常的温饱都不能解决,何谈营养。
落尘静静地看着,仿佛注视着世界上最美好的画卷。
看了一会,他不忍看采儿一人承受,也想尽一份力,他将自己的手指咬破,递到女子嘴前。
采儿扑哧的笑了出来。
“尘儿哥哥,娘亲身上有剧毒,采儿不怕,因为采儿从小在娘亲调理的药罐子中泡大。采儿的血液不但能给娘亲营养,还可以解毒。你帮不了的。”
落尘思绪纷飞,想起了什么,但又抓不到,他看了一眼发青的胳膊,心中一凛:“难道那梦中香甜的奶就是……”
一连多日,女子的怪病越发频繁,吃不进东西,身子干瘦,肉皮包着骨头。两眼向外突现,几乎瞪出眼眶,面相更加可怕。偶尔吐出黑血,腥臭无比。
狱卒每次送饭都捏着鼻子大骂一顿。
说来也奇,这女子似和落尘有过节,每天都会冷不丁的咬他一口,防不胜防。
三次五次,他还注意着躲避,时间一长,渐渐地也习惯了。毒素慢慢扩散,总有一天会死去,由它去吧。死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反而是采儿时而因此落泪,她害怕落尘也步入娘亲的后尘。但毒素已经侵蚀,她也毫无办法。
时间匆匆而逝,一晃过去了一个月,落尘和采儿越发亲密,无所不谈。落尘也渐渐了解了女子的许多事。
她本是郎中,丈夫不知因何将她们抛弃,女子性情大变,成了毒医。家住山中,毒虫毒草很多,调配毒药并不困难。女子尝遍百毒,虽身体日渐糟糕,但奇迹竟坚持下来。
后因杀了人,被抓住,差点被火烧死。逃脱后带着年幼的采儿进了深山荒林。隐藏多年,还是被杨府抓住关进了死狱。
“尘儿哥哥,你是含冤入狱,夫人若是查明真相定会放你出去。”采儿小手托着面颊,天真的说道。
落尘笑了笑,道:“可能吧。”
他心里清楚,这死狱能出去的都是尸体。案子了结,便是铁案。想要翻案,难于登天。况且夫人日理万机,这些小事早已抛于脑后。
“尘儿哥哥,你给我讲金蝉子西天取经的故事呗。”
“好啊。”这是落尘唯一会的故事,娘亲曾一遍一遍给他讲,他百听不厌。
采儿躺在稻草中,及其的认真,大眼睛一眨一眨。她已经缠着落尘讲了多遍,仍是充满了好奇。
落尘躺在她旁边,开始讲述起来。“从前有师徒四人……”
讲着讲着,两个孩子都睡了过去,那角落中的疯女人,站了起来,嘴角含笑,向落尘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