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的月光稀落,有的地方完全笼罩在山影里,漆黑一片。李昕提着个灯笼走在前边,脚步已经有些吃力。他后面跟着两人,一个是他爹李晟,一个是桃小燕她爹桃大勇。
李晟身形瘦削,可不像李昕一样是个胖子。桃大勇则身强力壮,是槐溪村出了名的猎户,其实他很少责打桃小燕,很多时候还帮忙护着她,但桃小燕却有些小心思,她觉得他爹虽然英明神武,但形象太粗犷,尤其是全身的毛发太旺盛,胸毛脚毛都很长,像个野人。
这三人星夜赶路,自然是去接杜昂回家。毕竟绣娘是个弱女子,邻里间也照应惯了,何况他们一身体面的衣裳,多半是绣娘帮着做的。
若在平时,李昕是不用跟着来的,他可以和桃小燕在溪边边玩边等,有时还能听绣姨唱段小曲。但今天他爹李晟忽然大发神经,说他太胖了要多锻炼,要不然以后娶不着媳妇。
“小胖,还行不?”听到李昕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桃大勇笑道。李昕勉强嗯了一声,李晟却道:“别理他,让他吃些苦头。话说回来,怎么今天还不见当当回来,这都走多远了。”
“说不定他还在小庙听故事呢?也不知那疯老道的故事有多好听,让当当这么着迷。小胖,你知道吗?”桃大勇道。
“我哪里知道,那老道除了当当,谁也不让听。”李昕擦了擦汗,脚步也慢了下来。
“幸好他不让你听,要是你也跟着着了魔,看我不用板子抽你。唉,也不知绣娘怎么想的,这么由着当当胡来。”李晟有些生气的道。桃大勇连连点头道:“女人哪里会教孩子!我家小燕小时候多水灵的一个女娃儿,现在给她娘硬生生打成了一个假小子。”李晟笑道:“我家那位也好不到哪去,小昕小时候多像我,现在你看看,肥得像头猪似的,婆娘就是没见识。”
李昕嘟囔一声,以示抗议。李晟也不理他,兀自和桃大勇胡吹海侃,把村里的女人一个个评论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天下的女人都很没见识,但老婆总是别家的好。
他们谈得兴起,并没有留意到天上划过的流光,而李昕只顾低头走路,也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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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昂下得山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再重重地呼出,仍然觉得心里很压抑。
他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于是他开始跑,使劲的跑,拼命的跑,可是没跑多远,他便喘得不行,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靠在一棵大树上喘息了一阵,果然觉得心里舒服多了,自言自语道:“好啦,以后不用东想西想了,安心的在山里过活,也就是了。你看陈二叔,每天早上劈柴,上午下地,下午编筐,晚上再喝点小酒美美的睡一觉,简单又充实,不一样很快活吗?还有李大爷,吴大伯……”
他把村里人数了个遍,甚至小镇的几个熟人也没落下,觉得他们都活得很简单,也很快乐。既然自已天根已灭跟他们并没什么两样,如果还活得不快乐,岂不是连凡人都做不好?
李大爷说得对,凡人也有凡人的修行。
他用衣袖擦亮了眼睛,朝着夜空大声呼道:“让那些传说故事见鬼去吧!让那些和尚道士见鬼去吧!让那些妖魔鬼怪见鬼去吧!”
呼声刚落,几道幽幽的流光突然从夜空划过,径直落向不远处的小镇。
杜昂一惊,心道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有修士光临小镇?他急忙往小镇跑了几步,忽然又想道,既然自己是个凡人了,就应当见怪不怪才是,再不回家,娘又要担心了。他咬了咬牙,转身便往回走,慢腾腾地走了一会,一暼眼间,似乎有一道青光自小庙飞起,片刻之间也落到小镇上去了。
难道孙道长也去了?
想不到孙道长如此了得!他忽然很想一睹孙道长的风采,于是又回身向小镇跑去,心道我就看看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凡人不都是爱看热闹的么?
杜昂过了小庙,忽听小镇呼声四起,他隐隐觉得情况不对,又转了一个大弯,只见火光冲天,苏家的宅院连带街边一排商铺酒楼都着了大火。原本空旷的北市,此时全是逃散的小镇居民,他们衣衫不整,慌不择路的往小镇周边的山道逃去。
杜昂却继续向小镇跑去,忽然迎面跑来一个赤膊大汉,抱着两个三岁不到男孩,都呜呜的哭着。他见杜昂仍然前去小镇,喝道:“哪来的小子,快回去!”杜昂认得他是镇上的张屠夫,问道:“镇上发生什么事了?”张屠夫道:“苏家来了好些带着面具的魔鬼,不由分说便杀人放火,他娘的,好好的日子不过,修什么仙,求什么道,这下遭报应了吧!”
杜昂听他辱骂苏家,心中有些不悦,但张屠夫本来就是这个脾气,是出了名的大嗓门,贱脾气。杜昂记挂着孙道长,又问道:“你没看见一个白胡子老道吗?”
“什么白胡子老道?镇上乱轰轰的,人都吓个半死,谁还敢去看个究竟。”张屠夫骂骂咧咧,不耐烦地道。
如此说来,恐怕张屠夫连什么戴面具的魔鬼也没见着,多半是听人乱说的。杜昂心道,这张屠夫平时杀猪宰牛,眼都不眨一下,这时却怕得像只老鼠,实在太丢人了!哼,我倒要去看看那魔鬼是长什么样子的,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有七手八脚?再说,孙道长明明去了小镇,说不定他这时正在大战群魔,这场好戏岂可错过?
想到这里,他浑忘了危险,毫不犹豫地继续奔向小镇。只听张屠夫在后面骂道:“他奶奶的,谁家的傻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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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道见杜昂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道这孩子倒有些与众不同,只是可惜了。他长叹一声,自省道:“我在这深山中浑浑噩噩活了好些年,也不知彭袁两位师弟现在怎么样了?外面的情况又是如何?”
他心念一动,识海里又一阵翻江倒海,令他头痛欲裂。他忙掐了个法诀宁神静气,渐渐稳住了伤势。
刚才他本想和杜昂开个玩笑,没想到这烈酒酒力甚猛,才下肚一会,酒劲便直往上冲。他下意识调用真气将酒劲发散出去,没想到竟十分顺利。
当年乌落山一战,他被魔君的七煞元力所伤,识海受到严重震荡。幸好他修为精深,灵海才不至于被催毁,但从此他的记忆变得一片混乱,很多事情再也想不起来。
他原本较胖,但这十多年来,体内真气运转不畅,五脏六腑少了真气的温养,居然瘦了下来。他说自己浑浑噩噩,一点没错,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深山之中。尤其是头几年,更是昏昏沉沉,往往在崖洞里一睡就是几个月。
过了好几年,他的识海才渐渐稳定,才慢慢想起一些事情,一些故事,于是出了崖洞,下了高崖,来到山腰这座荒废的小庙。
然后,他被山里人称为疯癫老道,他认识了一个小孩,他开始给这个小孩讲故事。他觉得他的情况在好转,但他每次试着运转丹田中的真气时,脑海中总是一阵阵轰鸣,灵海摇晃得厉害,似乎要崩塌一般。
说来也巧,刚才他借着烈酒的酒力,竟意外地将丹田中的真气化开,有了真气的流转,他的识海便开始慢慢修复,记忆的碎片渐渐连成一线,于是经年往事,陈年琐事,一一想了起来。
更为神奇的是,他不光恢复了记忆,而且刚才在似醉似醒之间,他体内阴阳二气竟不断交汇融合,最终炼就了传说中的混沌真气,已然达到了知奥境的巅峰。
知奥三极,太极,有极,无极。
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阴阳二气相济相生,先化为太一真气,再转为混沌真气,也不知难倒了多少修行有成之人。
然而,当他凝神运功时,却发现大大的不妙。这混沌真气虽然初成,却有些难以御使,因为他的灵海受过重伤,十分不稳,而且识海也才刚刚修复,一旦运使混沌真气,他的灵海便如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
灵海,灵台之后海,识海之秘境也。修仙之人,以天根亮灵海,以灵海得窥天地元气。灵海不稳,周身真气便难以御使,极易走火入魔,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紫色玉符,手掌轻轻一拂,手中已多出一个红色小瓶。他倒出两粒丹药,吞了下去,心道都这么些年了,也不知这丹药还有没有效。他笑着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抛开,潜运心法凝神打坐,竭力平复灵海中的动荡之势。
过了有一阵,忽然听到附近的小镇一阵骚动,他心中一惊,难道果然有魔族的人在这里作恶?
刚刚他灵海中似乎感应到一道诡异的气息靠近,但当时他正全力巩固灵海,无法分神,此时听见呼声悚然,又见火光冲天,他才猛然惊醒。
他向来嫉恶如仇,不及多想,忍着脑中轻微的轰鸣声,飞身而起,落向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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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苏宅处处张灯结彩,大院中一张长桌上摆满了各色果子和点心。苏家十几口人围坐桌边,言笑宴宴,其乐融融。
能够踏足仙道,对凡人家族来说是莫大的荣耀,这也是苏衍光今天这么高调的原因。但前些年苏衍光在外奔波,也吃了不少苦头。
用财求路,原也容易。
苏衍光为了给儿子求得仙缘,也不知花去了多少家产,但为什么连苏青青也获得了一份仙缘,这其中的缘由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多多益善,多一个人修仙就多一份荣耀。
苏青岩和苏青青坐在上首,听着家人们唠唠叨叨的议论,虽然有些烦闷,但想着这是最后一晚和亲人们相聚,心中不免有些不舍。踏上仙途看似前程似锦,但其中的心酸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李昕说的对,他们就像挑着沉重的担子,心里一点也不轻松。
但他们心里终究是高兴的。
在他们看来,院子像口井,小镇也像口井,看到的星空总是有限。如果有一天能御剑而飞纵揽星河,该是多么快意的事情啊!
就在一家人酒意微醺,别意渐浓之际,忽然几道流光从天而降,四个黑衣人现出身来。他们脸上都戴着面具,面具的表情十分怪异,颜色又特别鲜艳,更显得狰狞可怖。
苏家人一阵惊慌,胆小的早已钻到了桌底。
“你们办什么喜事?”一个手持两柄弯刀的虎面人喝道。
“重……重阳佳节,一家人……聚聚。”苏衍光在外见识了一番,但他毕竟是不能修行的凡人,心里打颤,勉强站起身来拱手答道。
虎面人见他这副模样,倒是有些信了。不料旁边一个狮面人慢慢走到桌前,拿了一个红鸡蛋,说道:“重阳节也吃红鸡蛋么?”虎面人听见这话,又见桌边两个十多岁的少年抱在一起,恍然大悟,不容分说弯刀一挥,一道红光飞出。
苏衍光喉咙咯的一响,两眼一翻,猛地向后倒去。
苏家人见老爷瞬间被杀,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有的早已晕了过去。几个有些本事的家丁拔出武器,只一个照面便扑到在地,一些仓皇逃跑的仆人,也纷纷栽倒。
“这两个娃儿恐怕假不了,我们这次总算能交差了。”狮面人扫了眼苏青岩和苏青青,得意的道。
“师兄慧眼如炬,我们可跟着走运了,不知师傅这次会赏些什么。”虎面人嘿嘿一笑,又道:“牛头马面,还愣着做甚,按老规矩办事。”
另外两人戴的面具一牛一马,当真像牛头马面,阴气森森的。马面人将苏青岩和苏青青击晕,用两个布袋子装着。牛面人则在院中四处纵落,掌中不断放出火球,不一会,整座宅院便着起了大火。
四人正欲离开,忽然院中一道青光飞落,跟着一声厉喝如一道惊雷炸响。
“何方妖人,在此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