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杜昂像喝了两坛醋一样,心里直泛酸。他又捏鼻子又扯胡子,可老道士兀自不醒,嘴巴咂巴咂巴,不知道在咕哝什么。
“喂,臭道士,快醒醒,不带这么赖皮的!”他凑到老道士的耳边大声道。
谁知老道士左手一曲,将耳朵掩住了。杜昂可由不得他,奋力将他的手掰开。突然,一道炙热的劲力猛地传来,杜昂双手一麻,心头一震,跟着身体向后连退了丈许,一跤坐倒在地。
杜昂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心中大奇,起身走近一看,只见老道士面色通红,抱着酒坛缩成一团,全身瑟瑟发抖。
难道这老道士疯症发作了?
这老道士来历不明,山里人心性懒散见怪不怪,也没多少人搭理他。见过他的人都叫他疯老道,但他到底怎样发疯,却谁也没瞧见过。杜昂一直觉得这疯老道虽然有些古怪,但神情中颇有几分潇洒,此时乍见他疯症发作,也是始料未及。
他寻思道,刚才弹开我的那道滚烫的劲力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能使道法神通的仙力?
他记得老道士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他使了一记赤阳掌,将一只生性阴毒的黑渊鼠烧成了焦炭。一想到此,他心里直叫好险。他以为自已也差点烧成黑炭,忙向后连退了十几步,远远的看着。
不一会,忽然又听到一阵格格声响,定睛一看,只见老道士牙关紧咬,全身发颤,脸色由红变白,似乎又罩上了一层寒霜。
转变之快,变化之奇,令杜昂不知所以,更不知所措。他忽然有些内疚,若不是他一心想让老道士喝醉,或许老道士根本不会发病。他越看越心惊,鼓起勇气向前靠近几步,大声叫道:“老道长,你怎么啦?”
老道士双眼似睁非睁,脸色忽红忽白,身上时冷时热,神情却似苦非苦。
过了好一会,老道士忽然盘膝坐起,举起酒坛一顿狂饮,将酒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将酒坛往天上一抛,双手左右圈动,口中念念有词。
“太极化阴阳,有极得大道,无极返自然。”
接着,老道士周身忽地刮起一阵旋风,既快且急,又毫无征兆。杜昂正听得糊里糊涂,猛然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扶摇直上随风而起,转眼便越过了树稍。
“啊……”杜昂吓得直叫唤。
突然,一个沉重的物事落在眼前,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酒坛。杜昂像看见同病相怜的伙伴一般,将酒坛紧紧地抱在怀里。
杜昂被抛到高三丈左右的空中便不再上升,感觉自己像个风筝一样,和漫天的落叶一起乘风而动。起初一会向左一会向右,速度也不快。随后速度越来越快,只朝着一个方向剧烈旋转。杜昂早已头晕目眩,模模糊糊只觉得身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再后来脑中嗡嗡作响,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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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夜空很干净,夜色很安静。
半轮明月挂在西天,半天星星散在东天,这个重阳之夜,十分耐人寻味。
槐溪村的木桥边,一个少妇坐在溪边的青石上,一会看看月亮,一会看看前方,神情有些不安。她的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正是桃小燕。她一会看看星星,一会看看少妇,神情倒很自在,只听她道:
“绣姨,当当哥又不是头一回了,你不用这么担心。”
“哼!我不担心,我等他回来拿针戮他屁股。”
桃小燕先是格格嘻笑一阵,随即又秀眉微皱,说道:
“绣姨,你人真好!”
“嗯?”
“你每次也就嘴上说说而已,不像我娘,看见什么就拿什么打我,那可是真打!恨不得把我打成男孩子!”
“你这孩子,又说胡话了!”
“哼,她就后悔把我生成了女孩!”
这少妇轻轻抚摸着桃小燕并不长的头发,脸色也是有些黯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
她并不是槐溪村人,甚至不是山里人,十几年前,她抱着还是婴儿的杜昂突然来到村口。村里人见她衣着光鲜容颜秀丽,却一副风尘仆仆弱质纤纤的模样,也没多问什么便收留了她。
从此,她和杜昂便在村里安顿了下来。村里人得知她叫秀儿,后来,因为她有一手令人叫绝的针线活,村里人便叫他绣娘。绣娘平时做了衣裳织物,便拿到镇上去卖,以维持生计。因为销路很好,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夜凉如水,绣娘将桃小燕搂在怀里,柔声道:“自古以来,咱们女子比起男子来,总要受些轻贱。你生在山里,受爹娘打骂些也没什么!他们平日里打你骂你,是怕你长大后嫁到别处去不能吃苦,被婆家嫌弃。”
“为什么要嫁到别处去?”
“傻丫头,女孩子长大了总要嫁人的。你娘不是从别的村子嫁来的么?”
“可是……”
桃小燕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口。过了好一会,她才细声道:
“绣姨,从明天起,我跟你学绣花好不好?”
“好啊,不过你要是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可要拿针戳你。”
桃小燕吐舌一笑,问道:
“绣姨,你打过鱼,晒过网吗?”
“没有,这是戏里听到的俗话,意思是做事情没有耐性,不肯下功夫。”
“绣姨你真了不起,比李大爷知道得都多。”
“可别乱说,我才知道多少?也就多听了些戏,会哼些小曲罢了。”
两人正说话间,西北方的夜空里忽然飞来几道幽幽的流光,像流星一般,一晃就落到山里去了。
“又是巡山的修士吗?怎么好像落到镇上去了?”桃小燕站起身来,指着小镇的方向。
“好像是,不过,往常都是从南边飞来,光芒也不像这么冷。而且,那些修士很少到咱们这深山中来,莫不是要出什么乱子?”绣娘眉头皱了起来。
“难道是来接苏家少爷和小姐去修行的吗?”桃小燕若有所思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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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昂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他发现自己躺在石阶上,鼻中有一股冲鼻的酒味。原来,他怀里依然紧抱着那个酒坛。酒水虽尽,酒味却还浓烈。他将酒坛滚下石阶,挣扎着爬起来,倒像足了一个嗜酒如命的醉鬼。
杜昂的脑袋很痛,手脚酸软,全身说不出的难受。抬眼一望,几丈外的石阶上,老道士端坐如松,神采比平常精神得多。他歇了一会,总算还有些力气,踉跄着向老道士走去,好不容易来到老道士身边。
“老道长,你好了吗?”他喘着大气,也不敢再叫臭道士了。
老道士双眸灿灿有神,闪烁着点点剑光。他打量了一下杜昂,说道:“当当,多谢你的烈酒。”
自杜昂认识老道士以来,他一直称呼杜昂为小家伙,而杜昂多数时候喊他臭道士。这时候他忽然叫杜昂小名,倒让杜昂听着有些怪怪的。
“不值什么,你好了就好。”杜昂嘴上答应着,心里却道,“机不可失,得趁老道长这会儿还清醒,赶紧把想问的问题问了。“正寻思着怎么开口,不料老道士忽道:“你我既然有缘,想问什么便问罢。对了,那黑龙的故事,你可还要听?”
“自然要听,不过,我有几个更重要的问题要问。”杜昂心中大喜,心想这两坛酒可算值了。
“这些年也难为你了,问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什么是天根?”
“天根嘛,是灵海中的一颗星。”
“什么是灵海?”
“是识海深处的一方秘境。”
“什么是识海?”
“就是脑海中的一个世界。”
虽然听着玄乎,杜昂一时也不太理解,但他似乎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下一个问题。他有些紧张,有些小心翼翼,声音也有点小。
“那……我有没有天根?”
“有。”
“真的吗?”
杜昂两眼生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乎就要扑到老道士怀里,然而,老道士却忽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杜昂心头猛然一震,有些惶恐的问道:
“你为什么又叹气又摇头?”
“你的天根,灭了!”
“灭……灭了?”
“灭了!”
“为……为什么会灭?”
“会亮,自然便会灭。”
“我不明白……”
老道士一抚长须,沉吟了一会,忽地伸出手掌按在杜昂的头顶,似乎在闭目感应什么,又似乎在确认什么。杜昂动也不敢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隐约觉得他的掌心有些微热。不一会,老道士额头冒出几颗汗珠,似乎有些吃力,他收回手掌,又叹了口气。
杜昂因为紧张,额头也渗出汗来,这时听见老道士的叹息声,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瞬间浇灭。
“你的天根本来是亮的,但没过多久便灭了。一般来说,一个人的天根若是亮的,二十岁之前并不会轻易熄灭。倘若过了二十,仍旧没有机缘踏足仙道,天根才会慢慢熄灭。”老道士的声音有些疲倦。
“可……我是怎么回事?”
“想来你刚出生不久,便生了大病,或是受了大的惊吓,或是……”
“唉,我娘说我出生时淋了雨,发了高烧,差点……!”
杜昂心里一阵难过,说不下去了。他低头顿了片刻,忽然想到自己的天根虽然灭了,但有总比没有好,说不定比苏青岩他们靠吃丹药点亮的天根还好上不少,又或者,只要吃颗什么丹药,天根又会亮起来。
他疑惑地向老道士看去,心里瞬间又凉了半截。如果真有办法,老道士为什么这般模样?如果天根能轻易的被重新点亮,老道士为什么连连叹气?他觉得希望有些渺茫,但不问总是不甘心,虽然那个结果自己已隐隐猜到。
“天根灭了,能不能再点亮?”
“人的灵海处于识海深处,天根因意外而熄灭,相当于识海受了一次重创,你没有变成痴儿傻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莫要再强求了。”
杜昂久久无语,沉默得像棵小树。
完了,一切都完了,那些听过的故事,永远都只能是别人的故事了。他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成为故事的主角,能亲自降伏那些骇人听闻的妖魔鬼怪,现在看来,永远只能做梦了。
月亮悄悄地爬上山头,清晖洒落,地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杜昂忽然觉得有点冷,冷得没了知觉,他好像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老道长,你的病好了吗?”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昂突然起身说道。
“算是好了吧!”
“那你姓什么,来自哪里?”
“我姓孙,是天阙山的一个道士。”
“孙道长,你要走了吗?”
孙老道点点头,看着眼前这个神情落寞的少年,心里有些不忍:“小家伙,来,坐下,我把黑龙的故事给你讲完。”
杜昂却轻轻摇了摇头,向孙老道行了一礼,声音有些哽咽:“谢谢孙道长的好意,可是……我现在不想听了。孙道长,再会!”
他转身走下石阶,缓缓没入山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