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一口气或者很像天桥卖的狗皮膏药或者用典丰富的名诗,这里的含义,丰富得真是叫人不信。[1]
叹一口气有时候可以是无可奈何,有时候可以是恍然大悟。
李乘风现在两种心情兼而有之。
少年手里拿的是一样乌黑的铁器,只比男人的手掌长大些,上面是亮金的花纹,这花纹中间是一个圆盘,上面纹理错综复杂,好像人烧伤腐烂的皮肤一般。
看到这东西,李乘风也只有叹气。
“这样式的西洋火枪,是萧树人独家一号。”李乘风一边拿回自己漏了一个洞的斗笠,一边说,”这金星花纹只有萧家才敢用。”
白衣少年笑笑:“师兄可以跟我走了。”
“难。”
“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是不肯跟我走?”
“麻烦你给师父托个话吧,不肖弟子无颜见他老人家。”
“可惜恰好是师父让你去见他。”
“功不成名不就难以相见。”
“师父说无论如何要把你带去。”
“我也是无论如何没脸去见他。”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惭愧,其实我一直也没搞明白你念诗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是,”白衣少年瞳孔似乎慢慢散开,手里的火枪缓缓朝李乘风脑门送去,“师父说要带你过去,没有交代过是死是活。”
李乘风又叹气,幽幽的自言自语:“他年纪是大了。我记得他对徒弟一向严刻的,结果现在倒教出你这么个不懂尊重师兄的弟子么?”
“师父年纪倒不大,对弟子一向是严刻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对弟子太严,对孩子太松。”
“你是他什么人?”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麻烦你用我能听懂的语言。”
“好说了,在下姓萧名白,字太白。长庚散人正是家父。”
李乘风听罢,又狠狠叹了口气。他叹气的功夫,手猛得刺了出去,已经把萧白的火枪握在自己手中。
如果说叹气是一种功夫,那么李乘风的功夫还浅薄的很。因为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已经坐立不安,连续叹气了一个时辰。
这个中年人看不出年纪,板寸和八字胡还是乌黑的,不过眉间的皱纹太重。
皱纹重可能是太常皱眉头的缘故,不过他的眉毛到没有因此而掉光,还很是浓密。
毛发浓密倒未必一定是精力旺盛的代表,因为很可能是用什么染料修饰过。
这个人就是萧树人[2]。此时他等的心急,眉毛都发出油油的光来了。
就在他叹第二百八十三口气时,门口两个人走了进来。为首春风得意的是白衣少年,后面无精打采的是斗笠男子。
“乘风!我没有看错!果然你没有忘记我这个师父!”萧树人大喜过望,硬生生的把一口要叹出去的气咽了下去。
“我到希望自己不曾有过这么个师父。”李乘风幽幽然自语。
“你特地来看为师真是令人动容!知道为师身在此处的着实没有几个。”
“令公子拿着火枪请人,敢不来的恐怕没有几个。”
“哈哈哈,真是玩笑话!你的功夫为师最了解,不是火枪能请来的,我们有好多年没见了吧?你性情还是这么爽朗。来,让我好生端详一下。“
“父亲料想的一点不错,”萧白在一旁插话说,“如果不是早有准备,肯定请不来大师兄。”
萧树人突然脸色一沉,死死盯着李乘风。半晌,冷冷挤出一句话:“花了多少?”
萧白道:“纹银五百两。”
萧树人道:“怎么这么多?”
萧白叹道:“乌金火枪无价之宝,不给五百两只怕要不回来。”
萧树人冷冷道:“乘风,想不到你我师徒情份,还要五百两。[3]”
李乘风苦笑道:“师父误会了。师徒情份无价。五百两是我办事跑腿的费用。”
“徒弟看望师父,天经地义。还要跑腿的费用?“
李乘风叹口气:“所言极是,银票还您。徒弟看过师父了,就此告辞。”
萧树人摆摆手:“既然来了。银子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萧树人坐下,缓缓道:“我知道你在四处寻找荆山鼎,特意低调行事,不想让人知道你的行踪。”
“可惜还是躲不过长庚散人的耳目。”
萧树人冷冷一笑:”自从五年前一战,长庚门下已经没有一个弟子,我是孑然一身,哪有什么耳目。“
“以师父的财力,收买一些耳目简直易如反掌。”
“你说的不错,这些年我专心经商,多少赚了一点银子,也结交了不少西洋人。”
“以前您对就醉心于西洋玩意。”
“长庚茶馆的茶叶远销四海,可以说已经垄断市场。”
“跟洋人做生意您一向在行。”
“然而近来我的生意一落千丈。”
“岁数大了,难免决策失误,是时候把家业交给年轻人了。”
“并非如此。”萧树人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道:“这是西洋产的茶叶,福寿散。你可曾听过?”
李乘风点头:“听说吃了可以羽化飞仙。”
“自从有了这福寿散,现在京城,已经再无人吃茶。”
“我听说这茶叶是皇帝访仙求来的神药,价贵无比,一般人怎么吃得起。”
萧树人冷笑一声。
萧白在一旁缓缓道:“刚才在太白楼里的三个骗子,师兄应该看到了。”
“虾兵蟹将而已。”
“奇怪的是虾兵蟹将竟然能成为一派掌门,并且教众无数。”
“可见背后有高人操控。”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师兄已经猜到背后的高人是谁了。”
“太白楼的老头,靠近我的时候无声无息,抓我的时候内力充盈。”
“一年以前,这地方还不曾听闻什么千手观音,石中玉呢。”
“一年之内,能够把三个骗子变成邪教掌门,功力再高也难。”
萧白笑道:“秘诀就在这福寿散里面。”
萧树人点头,问李乘风:“你一定没吃过福寿散?”
李乘风摇头。
萧树人说:“福寿散,吃了之后使人不知疲倦,不知疾苦,了却了人间一切痛苦,只感觉置身福寿之间。”
“那岂不真是神仙药了?”
萧树人叹了口气:“没错,如果不是一件事,那福寿散真是神仙药了。”
“什么事。”
“福寿散有个特点,吃了如入天堂,吃过之后却好似堕入地狱。就让人忍不住要再吃。然而再吃,效力却减半。”
“原来如此。”
“然而人的本性,尝过了一倍天堂的滋味,怎么不会接受一半天堂的滋味。”
“所以就要加倍服用。”
“没错,然而加倍服用之后堕入地狱的感觉却加倍。”
“如此下去就要不停服用,难以超生。”
“你明白为什么京城无人吃茶了吧?”
“原来如此。”李乘风冷冷道,“先以低价诱惑人服用这福寿散,等到反应过来,却再也摆脱不了。”
萧白冷冷道:“你也明白为什么三个骗子能成为邪教掌门了。”
李乘风点点头:“然而你知道福寿散的危害,却无能为力。”
萧树人也点点头:“有很多理由使我只能置身事外。”
“所以你找我替你出头。”
“你做了这件事,不仅仅有五百两。”萧树人道,“据我所知,炼治这福寿散的材料只是最下等的罂粟果子。”
“能把下等材料炼成上等毒药,要炼药的人功力极高。”
“炼药功力最高的,要么在大内炼丹房,要么在武当山道观。”
“道家大内可有这种药的消息?”
“我为此药下了不少功夫。道观和大内,从古至今都没有这药的记载。”萧树人微微一笑,“炼丹之道,术器比占其一。西洋人的术,不可能高过我们。”
“所以,他们得到了某种神器。”
“你能想到的会是什么?”
李乘风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萧树人问:“你要干什么?”
“帮你办事。”
“你要怎么办?”
“先抓三个骗子来问。”
“三个骗子不过是马前卒,你能问到多少?”
李乘风只好转身,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萧白笑道:“有个老头把名片都给我了。”
李乘风道:“那多半就是个陷阱。”
萧白笑了笑:“不过我还是打算去自投罗网,而且肯定比你去找三个骗子更有收获。你去不去?”
李乘风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萧白笑说:“等你去客栈休息。现在这个时候早没有船家,我们除非会飞,才能去得了菊花岛。”
李乘风虽然叫乘风,可是也不会乘风而飞。他也只好去客栈等。
萧树人看李乘风离去,问萧白:“你看这人怎么样?”
“功力比我高不知多少。可惜也有弱点。”
“没错。什么弱点。”
“他贪财。”
“你认为他是为了那五百两?”
“有些人贪财就是一种习惯,他就是这样一种人。”
萧树人摇摇头:“你错了。以他的性格和能力,根本不会把五百两放在眼里。他肯来见我,只因为他知道萧树人如果会派自己的孩子去找他,那一定是有事要求他,而且是非常棘手的事。”
“我不知道他还是个义士。”
萧树人笑了笑:“他不是义士,可是有些人受了别人一点点恩惠,都一定要拼死报答。他是这样的人。你看错了他的弱点,因为你不知道一句话:无欲则刚。”
萧白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萧树人皱了皱眉毛:“你也有一个弱点,你自己不知道么?”
萧白笑了笑:“我的弱点不少,不知道师父说的是哪个?”
“你把李白的诗背全了,可是诗句的意思却一点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