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机
米高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后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又不得不守着另一个秘密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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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入冬,凌晨六七点钟的时刻,天色灰蒙蒙的。路灯的顶部和学生公寓的四楼持平。道路两旁的树木枝桠斜伸到了灯罩四周,树枝上的树叶窸窸窣窣地笼罩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下,像是在怕冷地围着取暖。
公寓四楼阳台的玻璃门忽然被拉开,一个神情委顿的少年走出来小声接电话,被早晨凉丝丝的风一吹,呵欠还没打完先打了个冷战,顿时清醒了不少。
电话一头中气十足地打探他近日的行踪。米高继续没打完的呵欠,有气无力道,“我没在家住,还呆在公寓里。我室友生病了,我照顾他几天。”
诚实的回答立马换来故作惊诧的反问,“哦哟,是我打电话的方式不对么?你照顾别人?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吃饭还在用勺吧?”
米高额上蹦起一条青筋,“没必要老是对个人饮食习惯人身攻击吧!大清早地打电话来就是给我找不痛快的吗?没事我挂了。”
“等等等等!”对方急切地。
“恩?”
似乎有些难为情,电话一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说,“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米高忽然陷入了沉默。
夏小正是他的发小,往烂俗了说就是青梅竹马。按照两人一向喜欢插科打诨的对话风格,他应该以牙还牙地说,“哦哟是我接电话的方式不对吗?居然可以见到冬日里灿烂怒放的春花。”再换来夏小正的例行咆哮。
可他偏偏就说不出来。
正不尴不尬地沉默着,客厅里传来门锁转动的声响。米高回身一看,室友正裹着厚厚的外套咳嗽着走出卧室。米高眼皮一跳,匆匆收了线后一叠声道,“唉我说你怎么这么早起床了?快快快回去躺着。”
米可从几个月前就持续地发着低烧,脸色苍白,嘴唇都褪了血色,看着精神却还好。“我听见你说话就醒了。觉得有些口渴。”
米高哪用他说完,早就找了水杯兑了温水送到他面前。米可抿了抿唇,视线落在水杯上,不做声地接了过来捂在手心里,慢慢喝了一口。
“你找的医生真的有营业执照吗?干脆我陪你到大医院看看吧。”
米可垂着眼睛,含糊地应了一声。
一人病的昏昏沉沉,一人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一时间两人都没有接话。
天色不知不觉亮了起来。街道上开始有行人走动。公寓楼下的琴行传出了悠扬的旋律。
米高静静听了一会儿。这首钢琴曲很生僻,但他肯定在别处听过,困难地在脑内搜索了一下,自言自语,“这曲子好像叫什么……蚂蝗的记忆。”
米可在喝水的空当里闷声道,“《唐璜的回忆》,根据歌剧改编的钢琴曲。弹奏的难度大,所以普及度不广。”
这话把米高结结实实惊讶了一番,“看不出来,音痴居然也懂音乐啊……”这年头,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米可各方面刀枪不入无可挑剔,唯有一个五音不全的短板可供米高日常揶揄消遣。米可唱歌跑调是跑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先前拗不过米高唱了首是中国人都会哼的《甜蜜蜜》。词倒是没错,不过都是自己作的曲。把米高笑得几乎窒息而亡。从此之后任米高如何循循善诱利诱威逼米可都跟吞了秤砣的老鳖似的不为所动。米高以后就只能叹惋着在回味中度过余生了。
不过说到这首曲子,米高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你还记得陈若可么?他十几岁的时候参加钢琴比赛弹的就是这一首,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呢。可后来得了白血病死了。”
米可把空了的水杯握在手里,似乎是不感兴趣,淡淡地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米高也不在这上面过多纠结。听了一会儿,又说道,“对了,我最近有件事……”一回头看到米可神色疲惫,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现在算了,改天再说。”边说边把水杯从米可手里抽走,把他从沙发上提了起来往卧室里带,“你再去睡会儿。”
一边极不熟练地把米可的外套扒了下来又给他盖上被子,脑子里却全是米可听到陈若可时漠不关心的表情。
也是。陈若可是个天才。他的才能确实收到了极大的认可。他曾经炙手可热风光无限。可一旦销声匿迹了也不会有人在乎。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
他们关心自己轻微的头痛,胜过关心别人的死讯。
》》》2
米高和米可不是亲兄弟,也不是本就相识的同学,他们的关系仅限于合租一个公寓的室友。两年前米高看中了一套学生公寓,一直在同学中寻找合适的合租人。过了不久房东透露了一个人也想租那套公寓的消息。米高原本一口回绝,但是听说了那人的名字还是答应先见上一面。
米可清秀端整的模样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很容易给人好印象。后来米高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至于原因,除了是同姓中人,多半也是因为色令智昏。
两人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米高自然而然地会和米可分享一些和朋友都没说过的秘密。所幸米可话少,也能听得进米高老妈子一样的喋喋不休,在米高以为他要睡死过去的时候发表两句不咸不淡但切中要害的评价证明他确实有在听。
最近米可一直在生病,米高遇见了一堆离奇事,也因为没舍得去搅扰他全憋在心里。
米高认识了一个珍玩店店主,姓覃名绘。这名字一亮出来就暴露他奸商的本性。亏得他爹娘能掐会算神通广大。
覃绘是个三十多岁胡子拉碴的清瘦男人。珍玩店所在的位置隐蔽的不得了,曹操墓估计都没他的店难找。有几天他带着一堆小玩意儿到学校门口不远处摆起了地摊。卖的东西千奇百怪,都是非洲大象的大便和阿拉伯妇女的头巾一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甚至还有据说是非洲男人用来装饰隐私部位的牛角饰品,东西新奇不错,但几乎件件天价。
当米高也怀着猎奇心理去凑了几次热闹后,覃绘面无表情地递过一张名片,告诉他感兴趣的话可以联系他。之后就收拾收拾再没来过。
好奇心害死猫,和米高。米高暗自焦躁了几天,还是克制不住拨通了他的电话。自此以后便算作是认识了。
混熟之后米高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商品开那么离谱的价格。对方的回答是“在干行为艺术”。把米高噎地大翻白眼,“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就是摆地摊?!”
再熟稔点之后,米高就得知了一个叫做“彩虹机”的神奇存在。
据奸商介绍,彩虹机是愿望实现机。也就是说,如果愿望是穿越,那么彩虹机就是时空穿梭机;如果愿望是要有钱,那么彩虹机就是印钞机;如果愿望是弥补过去犯下的错,彩虹机就是世上最后一颗后悔药。
听到这酷似鬼扯的介绍,用点前卫的形容表达米高当时的心情,那就是脑海中有千万只***奔腾而过……心里颠来倒去只有一句话——这不科学这不科学……
这何止是不科学,把彩虹机归为科幻都是抬举它。这绝对是赤裸裸的玄幻!
米高一笑而过,覃绘也不勉强。他是天南海北闯荡过的人。他爸不是李刚,流浪四方没有房。这样的人不会偏安一隅,浪迹天涯的经历让他有了讳莫如深的气质。
但让米高惊诧不已的是,覃绘居然知道陈若可,并且和他有过为时不短的一段接触。
陈若可是一个传奇,这段传奇在三年前结束。三年说远不远,但隔了三年再听人提起他,却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覃绘说,“当时陈若可的病虽然棘手,可是有一线生机的。”
陈若可确诊患白血病时,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危急时刻了。可他的血型极其罕见,又是家中独子,父母早夭,把骨髓移植的希望放在亲人身上根本行不通。就连陈若可自己都快放弃希望的时候,医院却意外地找到了一个高分辨率都相合的志愿者,并且志愿者本人也同意骨髓捐献。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传来了志愿者反悔的消息。志愿者的家属态度强硬地拒捐,对用丰厚回报换取志愿者配合的提议也是一口回绝。因为志愿者的资料保密,最后甚至躲了起来。
事态再度变得一筹莫展,陈若可从绝望到满心希冀再到更深的绝望。从此再无转机。
米高听完后沉默许久,似乎并不为这个隐藏得很好的内幕而震惊惋惜,转而问道,“你说陈若可父母早夭,是怎么回事?”
覃绘淡淡瞥了米高一眼,也不厌烦,面色平静地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陈若可的父母在他两岁的时候双双死于车祸,被救护人员从妈妈护得紧紧的怀里抱出来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母健在时,他还能被亲戚朋友爱怜地搂在臂弯中夸他五官生的灵动好看。后来他孤身一人,亲戚们又唯恐避之不及。在孤儿院呆了几年,舅父舅母听闻陈若可父母的单位每年都给一笔不小的抚恤金,就以监护人的名义把他接回了家,代领了那一笔钱。
舅妈家里有一架半新不旧的钢琴,她的孩子每周都会请钢琴老师来家教孩子学琴。那孩子学了三四个月都弹不好一首曲子。陈若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忽然伸手在老师面前凭着耳朵听到的记忆弹了一段旋律。
他们忽然就看到了商机,开始下意识地培养陈若可。事实证明陈若可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音乐天赋。再难的曲子听个两三遍便能心领神会。他对音乐超强的感知能力与生俱来。
从那以后,没有亲情,没有朋友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有了音乐,寂寞和无处倾诉的苦闷好像也变得可以忍受起来。他什么都不想理会,被当成摇钱树,站在镁光灯前惺惺作态地微笑也无关紧要。他不会介意。
上帝好像变得公平起来。他剥夺了他整个世界,却也还给了他一个可以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只不过到最后,上帝的公平原来也不过是一场错觉。
覃绘说完,米高也彻底沉默了。
陈若可曾经一度成为本城学生的偶像。他的天赋和过于轻易的成名之路受到所有人的羡慕憧憬。
米高这才深切地明白,风光背后,不是沧桑,就是硬抗。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得来的荣耀。
米高怔了许久,回过神来抬眼定定地望向覃绘,沉声说道,“你之前说的那个彩虹机……是真的么?”
》》》3
自从覃绘告诉了自己关于陈若可的事后,米高就减少了去珍玩店的次数。过了一个多月再去找他,覃绘却堵着店门口不让他进去。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你上次说的我还没考虑好。毕竟彩虹机索取的代价太大了。总要给我一点时间吧。”米高及其耐心地做着思想工作,“再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是?”
覃绘抱着双臂不为所动,“买卖不成就是买卖不成。我可是奸商。赔本的生意我不做。”
米高没想到这老男人居然还会记仇,做着垂死挣扎,“真不让我进去?”
“今天不行。”覃绘幅度不大却坚定地摇头,“你先回去,想好再来找我。”
米高无功而返。回到公寓发现米可不在屋里,暗骂一句,满心怨气地坐等人回来。
快天黑的时候米可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米高立马跳起来指着米可的鼻子一通教训,“你又出去瞎逛!你不知道生病了要好好休息啊?!看看你自己的脸白成什么样了?除了能喘气你和死人还有分别么?!”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米可也不生气,抿了抿嘴角,还是稍微地露出点笑意,“知道了。以后会注意。”
“你还好意思笑!”米高气得几乎仰头栽倒。
虽然米可不说,但他的病明显更重了。米高给他倒水的时候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指,都在冷冰冰地冒着凉意。
晚上米高不由分说地硬要和米可挤一张床。
米可不得已挪出位置的时候声音都透着无奈,“你不用担心,我哪有那么娇气。”
“少废话!”米高凶神恶煞地掀开被子躺下。
卧室的窗帘没拉上,窗外如水的月光洒进来,米高睁着一双眼睛,轻声问,“米可,你睡了吗?”
米可应了一声,背对着的身体动了动,翻过身来面对着他,“怎么?”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那个得了白血病的音乐神童。”
“恩……”米可沉吟了一下,“有点印象,怎么了么?”
“有些事你不知道,陈若可的病是有救的,是骨髓捐献者出尔反尔他才死的。你说他会不会恨死他了?”
米可有些许诧异,半晌才低声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米高以为米可在嘲笑他,羞赫地红了脸,“你回答我就好了,那么多话!”完全忘记了谁才是多话的那个人。
米可轻声道,“会吧。”
“那如果志愿者后悔了,他决定如果时间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再退缩了呢?”
“恩…。这个,”米可眨了眨眼睛,真的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轻轻地笑了一下,“那应该就可以原谅他了吧。”
米高也“恩”了一声。侧着身子和米可对视。米可的眼睛折射了月色,瞳孔亮晶晶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米可轻阖眼睑就要睡去,半梦半醒间听到米高梦呓一样的低语。
“我好像也很久没见到夏小正了。”
》》》4
第二天一大早,米高就把夏小正约了出来。
夏小正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是我醒来的方式不对么?瞌睡虫居然不用电话狂催就可以早起。”
米高哈哈一笑,“哪里的话。今天我有空,我们好好玩一天。你不是最想去游乐园吗?”
“真的?”夏小正雀跃起来,但仍旧有些怀疑,“你不是最讨厌去游乐园么?之前拖着你去过一起就要死要活的。”
米高受不了她的磨叽,不耐烦了,“到底去不去?”
“去!”
疯玩了一天,暮色四合的时候米高送余兴未消的夏小正回家,她还沉浸在吓倒鬼屋扮女鬼的工作人员的兴奋中无法自拔。
到家后,夏小正和米高道别,刚蹦上台阶,米高就叫住了她。
夏小正手脚利索地跑回他跟前,“什么事?”
米高凝视着她,笑道,“没什么,忽然想起来忘了和你说,你今天很好看。”
夏小正一愣,“你说衣服?”
米高摇头,“我说你。”
一向比巾帼还巾帼的女壮士居然也有脸红结巴的时候,“我我我我”了好久也我不出了所以然来。
“我会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忘的。”
夏小正终于找回平日里的中气十足,嗔怒道,“你把我当猪么!你不会忘我怎么就忘了,我记得才牢呢!”
米高哈哈一笑,“那我就太开心了。”
直到月亮高悬,两个人才真正的告别。
米高还是高估了自己。
往回走的时候居然还跟小姑娘似的眼泪掉个不停。
覃绘没说谎,彩虹机确有其事。那是一个巨大的时空胶囊的形状,周身笼罩着流光溢彩的光芒。
彩虹机可以在把对世界的影响降到最低的情况下,完成契约人的一个心愿。但是相应的,需要契约人付出等价的一些东西。彩虹机不要廉价的交换,必须是珍贵到难以割舍的东西才行。诸如情感,记忆,天赋。
米高想要使用彩虹机,所以他必须付出代价。
覃绘给他的建议,是交换出夏小正倾注在他身上的情感。
米高尝试着进入彩虹机,从彩虹机里看到了夏小正脑海里属于他们的记忆。
他们从小就是邻里间玩得最好的一对小孩,亲密无间,对彼此的记忆从吮着手指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年纪就已经存在。夏小正确实记得很牢,每一段记忆都清晰地让米高惊叹。
夏小正的记忆里,有一些片段和米高自己的记忆重合在一起。
在初二时候的冬季,大清早两人肩并肩站在路牌下等校车。
寒风卷着落叶,米高穿的少,冷得直发抖,抱怨道,“冻死我了……”
夏小正想了一下,颐指气使道,“你帮我拿着书包和早餐。”
米高瞪她一眼,“你自己没手么?”
“快点拿!”
米高不情不愿地伸手接过来,正要再抱怨几句,忽然从背后被人一把抱住腰,一下没了声音。
夏小正的脸贴着他的背,闷在衣服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也有些羞涩,“这样还冷么?”
米高原以为要舍弃夏小正对自己的感情不是一件难事,可是看了她的记忆后又犹豫了。
这是夏小正的记忆,同时也是他的记忆。如果夏小正没了这些记忆,那么她对他的感情也将不复存在。她不会再惦念他,不会再在清晨因为想念而给他打骚扰电话,不会再因为他几句赞美而面红耳赤。
而接下来漫长的人生中,或许很难再有一个自己这么喜欢,也这么喜欢自己的女孩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了。
米高不禁会考虑,打算和彩虹机做的交换会不会不够回本。
看了夏小正的记忆后,米高对着覃绘开始含糊其辞起来。
直到覃绘把他拒之门外,在他临走时又说了一句话——
“我是一个商人,我只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孰轻孰重,你只能自己掂量。”
最后米高还是下了决心,他犯下的错,一定要自己去弥补。他曾退缩过,而有一个生命因为他的懦弱消逝。事到如今,他不想再逃避。
至于夏小正。
她是多么,多么勇敢的一个女孩啊。喜欢一个人就不懂得掩饰,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单纯真诚地讨人喜欢。所以如果她喜欢别人,一定也会很努力地去争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
米高相信自己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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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高再一次回到覃绘的店前,站在门口时忽然接到了米可的电话。
“米高?”米可的声音很轻很淡。
“是我,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恩,没什么,”米高感觉到米可在强撑起精神,“我是要告诉你一声,我这个月会退租。”
“什么?”
“我家里人来接我了,我的病比较严重,要去国外治疗一阵子。公寓很好,不担心找不到人合租。”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米可笑的如沐春风,“所以我们可能要有好长时间不能见面了。”
米高同他同住一屋檐下将近两年,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的“家人”。但一时心里百味杂陈,也顾不上理会。治病是顺理成章的事,也不好出口挽留。米高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米可开了口,“那么,再见了。”
“……好,”米高喉咙发紧,“你要保重自己。”
怅然若失地挂了电话,才发现覃绘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挑眉望他,“谁的电话?怎么一副如丧考批的样子?”
“我室友。他要到国外治病,和我知会一声。”米高深呼吸后,看向门边眉头紧锁的男人,“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重新面对这个流光溢彩的时空胶囊时,米高惊讶于自己还能镇定自若。覃绘在一旁点燃一支烟,“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彩虹机在考核交换的东西是否够格。这次,就是真真正正的交换了。”
米高点点头。
“你在彩虹机里做的是梦,对别人而言就是现实。”
彩虹机里的梦境熟悉又真实。米高梦见三年前,家族里的长辈责怪爸妈纵容他去做骨髓捐献。爸妈都在家族企业上班,对这样的家庭而言,后代的健康至关重要。迫于压力,爸妈还是拒绝了让儿子去捐献。
这次米高据理力争。一管骨髓和一条生命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他说什么也不妥协。他记得自己在之后的三年里因为这件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开始甚至都不敢听到关于陈若可的任何字眼。
所幸之后,手术很成功。米高白着一张脸去看望还在昏迷的病人。
病床上的少年十分虚弱,紧抿着的唇苍白地近乎肤色,一双睫毛长长的,轻轻地扣着,很清秀好看的模样。
米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却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梦中猛然惊醒,米高大脑一阵空白。
覃绘手指夹着烟,一点红星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晃动起来。一地的烟头缭绕着几丝烟雾。
米高抬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覃绘和他沉默着对视。
他简直不敢相信,在彩虹机的梦里,,陈若可居然长了一张……和米可一模一样的脸。
米高声音都在颤抖,“陈若可他没死……”
“他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可是这两年里他明明和我……”
“陈若可三年前和彩虹机做过交换,换得死后保持生前的状态,直到完成想完成的事。”
“他用什么去……”话没问完自己先噤了声。他想起米可是个严重五音不全的音痴。大脑迟缓地转了转,不解道,“既然他要换,为什么不换一个健康的身体?”
“对于一个除了天赋外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失去了天赋,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
彩虹机会完成契约人的一个心愿,同时把对这个世界的影响降到最低。不难猜到,米可这两年可以来去自如,看得到这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却只有他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陈若可想完成什么事,所以才会出现在他身边?
米高捏着眉心低声问,“他为什么不把想做的事做完?”
覃绘靠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米高垂着眼睛,脑中不停地掠过他和米可相处时的场景。合租的前一段时间,米可不是现在这样子的。
他不愿意说话,不愿意和自己有任何的肢体接触,一开始会用阴沉的目光盯着自己看,看得他毛骨悚然的时候再淡淡地收回去。
米高是有察觉的,米可并不喜欢自己,那种排斥甚至是带了种怨恨。他还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
而如今,就在几天前,米可还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张被子,瞳仁晶亮地望着他。
那时候,米可的信任和交付是真心实意的。
“米……陈若可他,知道我和彩虹机交换的事么?”
覃绘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刚刚都跟你告别准备去赴死了,你说他知不知道?”
覃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奸商,装聋作哑是他的强项。陈若可提出用天赋交换,他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如果他完成了心愿,另一个少年可能会有什么样不可收拾的后果。可是他得了好处,也任由他去。
他曾陪着陈若可走完生命最后一程,他还记得陈若可生前的眼睛。很好看,可是空洞无神,如同一潭死水,好像没有什么事物再能入得了他的眼。
可自从他和米高见面之后再来找他,覃绘就敏锐地觉察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像是一潭死水找到了出口,汨汨地流动了起来。和他对视的时候,居然会感觉到朦朦胧胧的暖意。
没有意外的,覃绘一直等不来陈若可的好消息。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年,就在不久前,陈若可来找他,告诉他他决定放弃了。
陈若可反悔之前的决定,彩虹机也算作是完成了它的使命。没有了彩虹机的力量,他变得越来越虚弱,最后,还是会重蹈三年前的覆辙,再次悄无声息地死去。
而事实是,陈若可从第一次见到米高开始,就已经动摇了。和他相处越久,心里那一丝动摇就越大。
这两年里,他真的把原来的打算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有起过别的念头。
作为彩虹机的主人,覃绘一直冷眼旁观。世人的悲喜对他而言一向无足轻重。但陈若可不一样,他太能忍。一个人脸上的面具戴太久了就会摘不下来。覃绘亲眼见过他被病痛折磨,一个人苦苦挣扎。忍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连自己唯一珍贵的宝物也交付出去。
覃绘承认自己有一丝丝动容,但这也不代表什么。直到他见到了陈若可竟然可以真的为了在他看来一星半点的善意就这么轻巧地放下一切执念,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米高再次受到牵连。
这下,换成覃绘自己沉不住气了。
让米高和彩虹机交换,这算是他自己为数不多的善意。彩虹机拿走的东西已成定局,陈若可今后无论是死是活,也都只能是一个普通人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陈若可已经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6
覃绘开店向来都是玩票性质,店里门庭冷落,老板也不甚在意。米高一出店门,覃绘就往门把上挂了个“暂时歇业”的牌子随手把门关上了。
米高裹紧了外套走在大街上,才真正感受到了已经是深冬时节。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落叶。路旁的树木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
米高呵出一口气,拍掉肩头的落叶,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看见不远处一个显眼的路牌,就走过去在路牌下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余光里看见有人往这边走过来,米高下意识地望过去,看见来人,眉眼一下子亮起来。
夏小正今天穿了西瓜红的兔耳外套,鼻尖冻得红通通的,正抱着一袋零食缩着肩膀走过来。
米高兴高采烈地伸手去抓夏小正的袖子,“你怎么到这……”
在一刹那,夏小正视若无睹地与他擦身而过,米高抓了个空,剩下的话全部哽在了喉咙里。
手保持着抬起的姿势,米高忽然觉得好冷。
默默地把手放下垂在身侧,米高往相反的方向走回公寓。
一路上米高都在拼命睁大眼睛,到了公寓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仰起头不住地眨眼,努力地把眼眶里的液体逼回心脏里。
视野里的东西都在摇摇晃晃,好像被磨上一圈的毛边。米高睁着眼睛,忽然看清了眼里的景色。
寒冬料峭,树叶凋零殆尽,光秃秃的枝桠斜伸到灯罩四周。或许是因为出了故障,这里的路灯日夜不停地亮着。只有灯罩四周的枝桠上,卷了边的绿叶被镀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晕,在寒风中颤微微地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