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丈燕高,八百里失魂。
燕高山脉纵横二千多里,山间峰岭叠嶂,险壁层峦,毒物肆虐,猛兽横行,人迹罕至。
其中更有八百里的失魂林,终年毒雾弥漫,瘴霭重重,湿沼暗隐,危机四伏,便是当地的猎户,也不敢深入林中。
山的外围偏东南侧,有一条古道,虽然险僻,但南通青川,北达济阳,西至陆州,自秦汉以来,一直是三省通行之路。
数十年前,唐天子造反不成,占据燕高山与官兵对抗,大败之后,十万降兵被坑杀于失魂林迷雾谷,燕高古道,路有遗骨,夜夜鬼哭,古道才渐渐没落。
但是一切惨厉和悲伤,都捱不过时光的推移,陈年旧事,终有被遗忘的一天。
当十万幽魂变成传说,燕高古道也终于恢复了一些人气。
老高在燕高古道的短松岗,开了一间茶寮。
如今已经二十年。
茶寮盖得简陋,就是在大树底下建的三间竹棚,上面苫着苇席,除了勉强可以遮阳,即不挡风,也不挡雨。
棚子里摆着几张长桌和长条凳,可能是使用时间太久了,门窗桌凳都有种粘腻腻的感觉,好像糊了一层油泥。
茶寮卖的吃食也简单,以面为主,夏天冷淘面,冬天热汤面,也卖馒头、面饼和米粥,配着茶鸡蛋、腌鸭蛋、咸菜丁、豆腐干、盐水花生米,同时免费提供一种大叶茶,茶叶是最便宜的那种,十个大钱一斤,泡两水就一点茶味都没有。
总之,老高茶寮,就是那种在乡间驿路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店,一般会在这里落脚暂歇的,都是不怎么讲究的人,比如赶车的脚夫、挑担的走商等等,只有这些辛苦的行人才没有心情去嫌弃它的简陋和不干净。
今天茶寮的生意不太好,从早晨到现在,只有一位客人。
其实,他也不能算是客人,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进入茶寮,而是很端正地坐在距离茶寮数丈外一棵树的阴影里,屁股底下是一口红漆楠木雕火焰莲花的大箱子。
老高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只知道自己早晨打开门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个位子上了。
而从早晨开门营业到现在,又已过了近两个多时辰。这个人头上戴个范阳白斗笠,坐在箱子上,腰挺得笔直,手放在膝盖上,仿佛私塾里最听话的学生一样,两个时辰下来,甚至连尾指也没有动一下。
老高很想去问问他要不要吃些东西,只是此人一身质料精雅、裁剪合体的淡青色劲装,和藏在腰间的一对分水短剑,却令他踌躇了很久。
他知道这是一个江湖人,但一般有江湖人的地方,就有麻烦。
所以自己最应该做的,是关上店门躲得越远越安全。
然而,眼看太阳越升越高,这人仍然一动不动,老高终于还是倒了一碗大叶茶,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那个人面前。
然后,老高就看到那个人眼巴巴地瞅着他,那神情说多委屈,就多委屈。
老高呆住了。活了好几十年,他不是没有见过这么俊朗帅气的年轻人,而是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人。
这是一个少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左右,英俊的相貌,高挺的鼻子,比天上星辰还亮的眼睛,眼神又无奈又苦涩又羞恼……
还有一张无法形容的脸——黑脸!
跟这个少年比,乌鸦算什么?包公算什么?锅底算什么?煤炭算什么?
这些东西混到一起,再加上三斗墨汁,搅和搅和,放到夜里细看,也赶不上这个少年的一张黑脸。
听说,极西之地有一块大陆,那里的人除了眼白和牙齿,全身都是纯黑的……
但这少年又不像,因为他是地地道道中原人的长相,而且除了脸,他的脖子和手都挺白……
不过好像那块大陆上还有一种叫斑什么马的动物,也是白一条黑一条的……
老高看着这个黑脸儿,抽抽嘴角:可怜的年轻人……
终于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慢慢地退了开去,立到屋檐下,轻捶着佝偻的腰,眯着眼睛看向远方。
西风紧,草木苍凉,一条古道蜿蜒而过,横穿短松岗,将巍巍高山和莽莽丛林劈成了两个部分。
古路年久失修,不宽,也不平整,路中正走着一队人马。
一百二十名玄衣佩刀侍卫,个个精神饱满、满面精悍。
队伍中夹着数驾马车,最前面的一辆非常华贵,八骏牵引,车体材质精良,装饰华丽。
车旁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儒袍素冠,风度翩翩。
这支队伍人如铁,马如龙,但是其中最抢眼的,却是一个少女。
少女一身红衣,面上也蒙着茜红色的巾子,满头墨也似的青丝,用一条红色丝带系着,跨下骑着一匹红马,通体毛色光润,枣红色的长鬃随着步子舞动如飞。
远远望去,这一人一马,仿佛一团火焰,灼亮了满天的秋色。
少女策马缓缓行进在车队之中,头昂得很高,腰挺得笔直,看上去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很。
可是却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在默默流泪。
她就是凤无忧。
她这一辈子,虽然活的人嫌狗不爱,也说不上光明磊落,但是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没脸见人。
几个时辰前,她因为恶意挑衅上司、不服老大管教,被天镝暗叫进帐篷。
他没打她,也没骂她,只是提笔在她的脸上添了一点东西——三个鸡蛋大的黑色字:左边脸蛋一个“我”,右边脸蛋一个“了”,额头正中一个“服”。
连在一起,“我服了”,即侮辱了凤无忧的骨气,又侮辱了她的面皮。
天镝暗这三字草书,铁钩银划、龙蛇飞舞、字迹灵动,不但奔放不羁,气势万千,而且显示了他在写字的时候心情非常好。
他说这叫宽宏大量版的“黥刑”,只用墨笔写而未用刺青,要顶够三天。
如果敢提前偷偷洗去,每提前一个时辰,脸上便多加一个字,如果不服,不妨试试碧落殿专司刑罚的护法的手艺,保证在那一张脸上,写满一部《诗经》,全是清秀婉丽的簪花小楷……
靠之!自己这张脸才多大呀?他当是玩微雕么?
还簪花小楷!
有本事你真草篆隶全写上!
虽然明知道天镝暗此举是存心的羞辱她,自己气极败坏那是正中了对方的奸计,但凤无忧心里仍然非常不痛快,如果不是娘亲目前生死未卜,她非跟他翻脸不可。
四等丫头不是人还是怎么着?
凭什么让人可劲儿欺负?
惹毛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占不到便宜……
隔着面纱,凤无忧摸着脸上的“我服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娘的病怎么样了,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跑路呢?
竺元之骑马走在凤无忧的身侧,听着她一路上长吁短叹,心中暗笑。
拨马上前,道:“七小姐,眼看着中午了,劳烦你到前面安排一下,大家打个尖休息休息。”
凤无忧板着脸扭过头。
懒得跟这老家伙说话,吵架吵输了,就背后告状下绊子,真不要脸哪!
她双腿一夹马腹,轻轻一催马,赤电长嘶一声,向前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