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我梦到了从前。
“依依,快看……”瞾儿在树上冲我天真的笑着,不时牵动着手中的纸鸢。
倏地飞过来几片锋利的石片,将她手中的细线削断,断了线的纸鸢立刻欢快地往湛蓝的天空飘去了。
“野种就是野种,一个女儿家居然爬到树上,真是不成体统!”尖锐刻薄的话随后传入我耳中。
我回头一看,是那两个和瞾儿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们望着瞾儿,眼中饱含嘲讽与不屑,那是深入骨髓的鄙夷。
“瞾儿见过两位兄长。”瞾儿跳下树,恭恭敬敬地福了身。
“不必假惺惺,我们不需要有你这样的妹子!”他们依然毫不留情地说道,“你和那个女人最好此生都呆在后院里,永远不要出门,永远不要见光!”
他们两人兀自说着,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从前瞾儿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厌恶她,他们都是她的手足,她的哥哥啊!
而后慢慢地她便明白了,她的父亲虽害怕与她的母亲相处,却对她宠爱异常,已将她如天上的神女一般崇敬着,所以她也得到父亲更多的宠爱,自然也就招惹了这两个前妻所生的哥哥的忌恨。或许在他们眼中,她的存在连一只蝼蚁也比不上吧?
“两位兄长如何责罚训斥我,我都接受,但,你们绝不可说我母亲的一句不是。”她踏前几步,微眯双目,一字一顿地说着。
“你……”他们似被她怔住,先是呆愣了下,而后恼羞成怒地上前推了她一把。
她正站在院中的浮桥上,措不及防,身子被推得有些踉跄,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一旁的石栏,却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武士彠的身影。
父亲来了!她心念一转,手上一松劲,扑通一声,她便掉进池中。
冰凉的池水呛进了她的口鼻中,她剧烈地咳了几声,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身子慢慢地往池底沉去。
我轻笑一声,瞾儿啊瞾儿,小小年纪便有着如此心计,不愧为我最重视的女孩!
“瞾儿,瞾儿……”武士彠轻拍着她的脸颊,着急地叫唤着。
她缓缓睁眼:“我没事……”
她自然没事,因为她的母亲杨氏早已教会她如何游水。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武士彠脸色苍白,仍是惊魂未定,他忽然沉下脸对她的两个哥哥厉声喝道,“你们这两个畜生,居然将自己的妹子推下湖去!”
她的两个哥哥武元庆和武元爽见武士彠大发雷霆,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讷讷不言。
“父亲,父亲……”她拉了拉武士彠的衣袖,“不关两位兄长的事,是我没有留意脚下,才会跌入湖中。”
武士彠怔住了:“可是,我方才分明……”
“真的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父亲,你也不要再恼了。”她柔声说着,将身子往武士彠的怀中深处偎去。
“福嫂,快去准备干净的衣裳与热水。”武士彠的眉头聚了又拢,他高声吩咐福嫂,而后再不去看武元庆和武元爽,打横将她抱起,大步朝后院去了。
至始至终,我像个不存在的人一般。我对那两个沉默的人福了福身:“少爷,奴告退。”
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我忍不住侧头轻笑,望向院墙上伸出的几枝笔直的树桠。
杨氏说那是桐树,如今已结出一枚一枚的桐子花来。桐树韵致清苦,高大硕壮。而桐花虽美,落地时却有极大的声响,砰地一声砸在石砖上,令人一惊。
夜已沉,更深露重,半梦之中,略微慵懒恍惚,心神最是舒展。
“夫人,你可回来了,小主人她……”
我隐隐听见福嫂在说着什么,但我只知道,杨氏回来了。
侧头望去,窗子大开,可以看见杨氏正穿过长廊往这里来。
曳地的黑色纱衣、如绸缎般光滑的九尺长发……杨氏的身影深深地溶进黑夜中,几乎分辨不出。
她的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轻盈,踏在光滑的青砖上,每一步都是弹琴鼓瑟,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有着美妙的音乐节拍,像仙乐般悦耳动听。
“瞾儿……”有缕暗香在我身边流滴,那是杨氏身上特有的味道。细闻之下,似乎是梅花的寒香,虽然极淡,但一沾身却令人陶醉,散不去也化不开,只盈了满怀满袖的幽香。
“瞾儿,睁眼,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她睁开眼,杨氏和我坐在床边,杨氏伸手轻搭在她的额上。
皓腕胜雪,乌发如云,她的眼眸清澈明亮、水光潋滟。光阴流痕,岁月却没有在杨氏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她的面容依然如双十少女般,娇嫩清雅,犹如杯中之莲。
我想,世间恐怕再也寻不到比杨氏更美的女子了。
“娘亲,你回来了。”她伸出双手,搂住杨氏的脖颈,依进她的怀中。
“你又胡闹什么?”杨氏隐隐叹息,她微低头,乌发如水般倾泄下来,与她肩上的发丝纠结在一起。
“母亲,是哥哥们将我推下湖,父亲和福嫂都看见了……”她抬眼偷瞥了下杨氏的脸和我脸上的表情。
杨氏的眉梢微微上扬,眼眸却异常晶亮。我的表情在黑暗中却看不见。
她倏地住了嘴,她的谎话与伪装在她面前总是无所遁形。我不由有些泄气,便撇着嘴、皱着眉,在杨氏怀里撒娇似地蹭着:“我才没有胡闹呢,是他们先惹我的……”
良久,杨氏都没有开口说话,只凝神看着她,而后杨氏缓缓伸出手来,将她紧拢的眉头抚平:“你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何必想得如此多?”
“夫人,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在一旁出声道。
她生得与杨氏虽极为相似,但真正相同之处,却是那微微上扬的眉与眼,所以我也最爱她的眉眼。
“十三。”她扬起下颚,有些得意地说道,“明日我便十三了。”
“十三了……时间过得真快……”杨氏轻抚着她的眉,怅然若失,“时间过得真快……”
随即又牵起我的手,“十三年了,依娘,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替我接生下瞾儿时,才那么小一点的……”
杨氏的体温一向都比常人低,所以杨氏抚着她眉眼的指尖和牵起我的那只手也异常冰凉,“十三岁了,瞾儿,你想要我送你什么呢?”
杨氏的双手虽然冰凉,却总是能温柔地将最寒冷的冬日驱走。杨氏总是喜欢轻抚她的额头,而后低声呢喃:“瞾儿,瞾儿,我的好孩子,最好永远也不要长大,永远也不要长大……”
这是为何?她曾疑惑地问她。
杨氏云烟般喃喃说道:“如此你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莫非你不想?”
她似懂非懂地颔首。随即看向我,我只是小小,并未说什么。
但孩童总盼望自己能快快成长,她亦是如此。我知道,她渴望成为杨氏那样的女子,温婉宁静,却又桀骜不驯。
浮华云烟过眼,她终于长大成人。
未来是如此斑斓,那犹如七彩长虹的日子,她甜蜜而好奇地期待着。
“恩?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么?”她偏头微眯眼,朝杨氏和我微笑。
自小,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杨氏和我都会依着她,从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笑得像只小狐狸……”杨氏轻笑,抬手轻撩鬓旁的细发,发丝中隐约透出一点红光,一闪即灭。那是她耳上的血石,在我的记忆中,这颗血石从不曾离开母亲的左耳。
她谨慎地斟酌,仍是开口说道:“我想要母亲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
“那柄匕首?”杨氏的手微颤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之色,杨氏的声音居然有些惶恐,“你为何会想要此物?”
“我,我只是觉得那匕首很精致,我,不,我不要了!”她从未见杨氏如此失态,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惊骇,随即伸手去握住杨氏的手。
杨氏的手沁凉如冰,微微颤抖着,似已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她急叫:“母亲,我只是随口说说,真的,真的,我,我不要了,不要了!”
而杨氏居然平静下来,露出一抹浅笑,似乎杨氏方才的失态只是我和瞾儿的错觉,并不曾有过。杨氏伸手在袖中慢慢摸索,掏出那柄匕首,将它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中:“今日起,它是你的了。”
她仍是有些惊恐,迟疑地接了过来,怯怯地看了杨氏一眼,却见杨氏微笑着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