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娵音请求晏翛带自己回畹姨所在的村落看一看,晏翛也没为难她,爽快地答应了。
再次回到这里,娵音有种物是人非之感。自己的离开,好像没有给这个小村庄带来太大的影响。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村民的情绪低靡了些,话唠都变得寡言起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如果真的有,罪魁祸首会是他吗?
来到畹姨的家,娵音迫不及待地问:“畹姨,这是怎么——”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她已看见大门上抄家立斩的封条,深深刺痛她的眼,不由得大骇。
“又是因为我吧。那些小人,就会迁怒无辜。他们既然这么想要我的命,过来拿好了!”
畹姨赶来慌忙阻止:“三公主,罪妇这一生已做了许多错事,甚至害了三公主,但罪妇如今想通了,三公主且上来听着。”娵音果真如他所愿靠近她,晏翛来不及提醒娵音小心,畹姨就将她打晕了,转而对晏翛道:“英雄,照顾好公主,罪妇在此谢过了。”
晏翛背过娵音,对畹姨充满愧疚,刚刚他还在防备她,转眼间她却成仁人之举。
待晏翛走后,畹姨微微笑起来:“蕙畹如今想通了,以己之命换真凤之命,不算亏。三公主,对不起,这一次蕙畹不会再出卖你了。”随着官兵脚步声的到来,她的笑容越发圣洁,宛如清水中静立的白莲花,洗尽铅华,风姿皎然。她的脑海里回想的,尽是与娵音相处的点点滴滴。
就这样被杀,也好。
娵音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异处,身旁的是晏翛。
“畹姨在哪?”娵音有种不祥的预感。
晏翛沉默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开口,却无奈娵音的目光太灼热,让他不得不答:“畹姨怕是凶多吉少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疯狂地自责,她的眼眸近乎于平静地看着他,声音同样平静:“可以救吗?”不等他回答,她接着道:“我不会为难你,只希望,你能让我再看她最后一眼,找人将她好好安葬。她,乃至那些因为我而受牵连的人,我会为他们报仇,并遵从他们的心愿精彩地活着,不让他们白白牺牲。!”无边的平静之中,晏翛觅得那深处不易察觉的哀痛,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我答应带你去,不过要小心。”
柳锁莺魂,花翻蝶梦,最是心酸行刑场。
“斩!”
木牌无情地砸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本是动听的,在这种地方听来,却是催命符。轻如鸿羽的一道命令啊,随意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从此天涯永隔。再相逢,已是陌路。
手起刀落,畹姨的头颅沉沉滚落到满是鲜血的泥地上,如雪一般洁白的杏花悠悠飘落在她的周围,染上了血,变得妖异起来。春色那么美好,好像完全没有为畹姨的死感到惋惜,它依然绽放着它贯古绝今的魅力。
原来,死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生命如此单薄,来时一无所有,死后也换不来上帝的一次回眸,就像路边的野花,默默地发芽生长、抗争命运、遍体鳞伤、寂寥枯萎,而后归于尘土,化作春泥护花。
一次次的希望,总迎来毁天的地狱,娵音很想告诉自己,她不是青涟解语,她不用为这些因她而死的亡灵负责。可是,她做不到,她不是青涟解语,却因为自己的苟且偷生害死了无辜的生命。难道他人的生命就只是草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晏翛,连波苑的仆人们、父皇,他们,都还好吗?”逃避了许久,娵音终于肯正视这个问题。她的声音颤抖着,她认为此生之艰难时刻以此时为最。
“殁!”晏翛挤出一个字,心情复杂,生怕她被这个字打碎了心肝。
“一个,都、都未能逃脱?”娵音深吸一口气,希望他的答案不那么残忍。
晏翛点了点头,扶住脆弱得即将晕倒了的娵音,被她挥开:“不用,我能支持得住。晏翛,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你本无拘无束,却因我受凡尘束缚,不得畅游江湖。我还真是个拖油瓶呢。”她对之前的利用感到愧疚,此番话语不带任何杂质,纯粹是自责。
“我没有把你当拖油瓶,帮你也是我心甘情愿。你的遭遇本就艰辛,利用我我无怨言。至于束缚,”晏翛明朗地一笑,“心是自由的,身处方寸之地亦可得其所乐。只要能帮到你,怎样都好。”
娵音默默注视着小厮将畹姨埋葬,立了衣冠冢,才随晏翛离开。
她苦笑,自己甚至到畹姨坟前哭一场都不被允许——暗中不知多少有心人在等这一刻。
“青涟昶,来日方长!”
与此同时,一个小兵正将行刑情况汇报给纵武。
纵武面无表情地听着,杀人对于他只是数目问题,见惯沙场,已没有什么能触动到他。
“三公主呢?”这个目标才是他最关心的。
“三公主她没出现。”小兵不停地瞅自家上司的脸色,生怕他一个不爽把自己给结果了。
“哦?”纵武喜怒难辨,“看来,是我低估她了。”
二月二十日。
云岚山上风光好。
青茂的绿树隐藏在浓浓淡淡的山岚中,有风拂过,那翠色便探出冰山一角,向世人展露出蛊惑人心的魅力,山下小溪潺潺,终年不绝,泉水从极高的山巅飞渡而下,溅落在怪石嶙峋之上,将世间最坚硬的石头打磨成光滑的鹅卵石。由于峰顶太高,云岚山又有接天之称,有诗云:“可摘云间月,恐惊天上人,”所言便是如此。
娵音和晏翛此行来是找一位山中高人,名为红尘居士。
红尘居士这称呼比较有特点,像苏轼是东坡居士,李白是青莲居士,都会高雅地表达自己。而红尘,顾名思义,红尘痴怨、俗世烟火,很是出格。只是,如果一个人敢以这样的意思取名,怕也别有用意,不是哗众取宠,就是独具匠心、见解独到。
“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了,红尘居士教授人本领是由那人的天赋而定的。娵音,我相信你能行。”晏翛和娵音这一路上不约而同换了称呼,不再以“公子”、“姑娘”相称,那样太生疏了,朋友之间不必这样。
“晏翛,从前我骗了你许多,但从今日起,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欺骗你,因为我们是朋友。”娵音咬破了右手食指尖,任鲜血滴落在花岗岩上划出鲜艳的痕迹,坚定地看着晏翛。
“如果,还有机会再见的话,就好了。”晏翛有种预感,他大概很难再见娵音了。
娵音辞别晏翛后,径自沿着山路走。
一些碎土从山上落下,扑向娵音面门,娵音下意识地躲过去,抬头一看,漫天黄土朝她扑来,估计在见到红尘居士之前,她的小命就要报销了。
娵音眼眸微眯,见不远处有一个树洞,果断的冲到洞门口,也不进去,就将树藤缠绕在一起套到自己身上,蜷成一团。一系列动作超出她的极限,准确而迅疾,黄土倾下来,并未让她灰头土脸,树藤自带的繁密枝叶将它们完全阻隔。
娵音爬起来,趴着前行,这样很不雅,但她怕走着走着突然踩空,就只能委屈一下了。她隐约猜到,这场天灾没那么巧。
越往山顶走,温度就越低,有浮云出岫的浪漫景致,亦有清澈如斯的溪流。娵音没心情欣赏美景,她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所谓的高人,一定比一般人变态得多,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过,走了这么久,她确实是渴了,照前世的经验看,这里的溪流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喝了也不会有事。所以,她喝了。
冰凉冰凉的溪水无比清甜,顺着它流动的方向,娵音看到了它的源头——飞溅而下的泉水。嗯,泉水,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娵音觉得离溪流远点自己会安全一些,刚准备行动,她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娵音动不了了,全身上下结了一层冰霜。原本平静的泉水,一下子汹涌澎湃,连带着溪流都有了江涛滚滚的气势,似要携娵音一泻千里。事实上,她也的确泻了很远,身上的风尘都被尽数洗干净了,只是一路上,不是撞了树,就是被石子绊了一下,再加上水流的冲击力很大,娵音怀疑自己都有内伤了。
娵音猜测泉水应该会渐渐变小,谁知,它再次变大,前面居然是乱石滩,娵音只知道全身上下痛得感觉快不是自己的了,但幸运的是,她因此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能力。正前方一座高高的石碑巍然耸立,上面吊着一把匕首,方向向她!娵音大惊,强自冷静思考如何逃出死亡的命运。时光残酷,不待人。她奋力往旁边游,水中漂浮的白骨却有意无意将她打回原路。那是谁的白骨,死在这里的人吗?她没时间想,打算抓一根白骨击走其它白骨。既然那未知的人已经牺牲,她何不利用一番?要是实在良心过不去,到时候逃离危险就给这白骨立个衣冠冢,陈情道:“老兄啊,小弟我也不是故意的,为局所迫啊!”
她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一块大石头击得她游向石碑的速度更快,她身上的冰霜越发肆意地在全身四处乱窜,彻骨的寒意让她的思绪一时陷入空白,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神慢慢由惶然转为决绝。
她的重生,想必不是为了再一次的死亡吧。既然如此,她定不会让自己死亡。
一丈、一米、一尺、一寸。说时迟,那时快——
娵音抄起一根比先前还要粗的白骨狠狠抵上石碑,速度快得无法想象,如同幻影。白骨“咔吱”的碎裂声提醒着这一切绝对真实。呃,白骨老兄,对不住了。
怕自己收势不稳又撞到石碑上的匕首,娵音索性倾身倒向石碑,准确地握住匕首的柄,猛力拔出,石碑轰然倒塌,娵音早有预谋地闪向一边,继续随着水流前行。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难以让人相信是一个弱女子所为,当看到她眼底慑人的锋芒时,就不会再有任何疑虑。
她,当得如此。
全世界都想我痛苦,那么我偏要快乐;全世界都想我绝望,那么我偏要希翼;全世界都想我亡命,那么我偏要生存;全世界都想我闻难即逃,那么我偏要迎难而上!
她的心,从未比此刻更坚定。身体在一寸寸被冰寒侵蚀、失去知觉,她的笑意却开始一分分晕染开,似初生的太阳将海洋镀上璀璨的色彩,那么恣意、流畅而狂放,隐隐有着仙家神祇的风度。
娵音面色苍白地从水中挣扎起身,蹒跚至林间靠着一棵千年古树恢复体力。
如果有人经过,就能看见一个血迹殷然、浑身湿透的狼狈女子,目光如鹰似隼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仿佛折翼的天凤。
清越的鸟名声此起彼伏,编织着一曲欢快的交响曲,挥洒下徐徐微风与树林青茂的剪影,别样风姿。在这么舒适的环境里,娵音渐渐放松了警惕。一旦放松,困意便席卷而来,经历了各种天灾,她已经精疲力竭。本能告诉她不要放松,但每动一下,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火辣辣的疼。在水里她太紧张,以至于她忽略了顺流而下时撞到石块、树枝、杂物所受的伤,现在可以说是深受其害啊。
娵音还是很有原则、很有良心地挖了个大坑把白骨给埋了。话说挖坑的匕首还真好用,娵音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就刨开了不少土,匕首壁仍然光亮如初,仿佛夜里闪耀着辉光的明珠宝玉,与她不像一个人的野兽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坑,太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