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孤月血染霜
第三章
八年仇与恨，一夜虎搏龙【三】
那老者看着，心里也觉酸楚，遂轻叹口气，径自站在了那大老板身后。那大老板只顾着哭泣，丝毫未觉察出来。正好此时吹过一阵风来，将那些燃尽的纸屑和火星刮的乱飞起来。那大老板方才止了哭泣，抹干净眼泪，抬起头来，随即却是猛地一惊。只见那右边墓碑上竟落着一条淡淡人影。那大老板以为自己哭久了以致看花了眼，遂赶忙揉揉眼睛，方才又看了过去。却见那人影依旧照在那墓碑上。那大老板当即面色剧变，头皮发麻，只觉后背泛起一股子寒。也幸得他这些年四处闯荡，见多了这世上离奇古怪事情，性子沉稳许多。当下也不声张，更不敢回头望过去。心下惴惴，暗自思忖:“这却是谁？难道又是那万恶的杨玉郎么？倘若真是他，那今日说什么也是逃不掉了…难道我便当真没机会弥补当年过错了么？”那大老板想到此处不禁一阵悲哀，却也放开了许多。只管低着头将那食盒收拾停当，随后盯着两方墓碑看了片刻，沉声道:“大哥大嫂，今日小弟便先走了。倘若小弟不死，定然帮大哥大嫂找回小公子。倘若小公子…当真有个万一，小弟也再无面目来见你们了。”说罢强自打起精神，便欲站起身来。却在这时听得身后传出一道有些苍老声音问道:“你是何人？”那大老板一听竟不像是那杨玉郎声音，暗自松一口气，却又是一惊，心道:“不是那杨玉郎却又是谁？三更半夜跑来这荒郊野地，显是一路尾随我过来的，我却竟未发觉。”心下虽惊疑不定，表面却不露声色，沉着声道:“老先生难道看不见我在拜祭亲人么？”却听那苍老声音道:“他们和你非亲非故，为何拜祭？”那大老板当即一惊，暗叫糟糕，他在坟前所说那许多话语这老人分明全给听见了。当下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们是我结拜大哥大嫂，我来拜祭，有何不可？”随即听得身后那苍老声音有些激动，道:“你只管告诉老夫，那孩子…还活着么？”那大老板听了竟给吓得一颤，那食盒也掉了在地上。赶忙站起身来退后一步，回过头看去。只见眼前不远站着一个人，也看不清面目，却有些胡须和发丝给风吹得扬起，那大老板心思敏锐，便猜出这人年岁定然不小。
那大老板强自稳定心绪，对着那老者道:“老先生是何人？我拜祭亲友，却又为何一路尾随？”那老者也不答话，只是盯着他看，黑夜里眼神如刀一般锐利。那大老板给他顶得心底发寒，只觉浑身不自在。当下胡乱一抱拳道:“这夜已沉得紧了，在下也要回客店歇息去了，不能奉陪老先生了。老先生也早些回家去罢。在下告辞了。”当下硬着头皮往前跨出一步，却觉得那老者眼光仍盯在自己身上。随即深吸一口气，正欲绕过那老者向前走去，却听那老者道:“老夫问你话，你却为何不答？”那大老板当即顿住步子，沉声道:“在下和老先生素不相识，这些乃是在下私事。老先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罢。”却忽地听那老者叹一口气道:“潇儿也算没有看错了你！八年前送去阴山那封信，便是你写的罢！”那大老板心里猛地一跳，惊道:“你…你怎地……”随即立时醒悟过来，颤声道:“你难道便是我大哥恩师水老前辈么？”却见那老者微微点头，声音萧索道:“我便是了。请问小兄弟怎么称呼？”那大老板听得这人乃是叶雨潇师傅，方才连连喘得几口气，拍拍胸口道:“水前辈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给那恶人碰上了！”随后对着那老者躬身抱拳道:“小人文煜，见过水老前辈。”
这老者便是叶雨潇师傅水无清了。自叶雨潇一家遭遇不测，水无清悲痛震怒异常，便亲自下了阴山寻访仇踪，却终是一无所获。便在前几日，眼看着叶雨潇夫妇祭日将近，这水无清内心郁积，一气之下，强闯堕云岭霸刀门，取了“霸刀五丑”首级，随后赶到这处小镇，欲在叶雨潇夫妇祭日献祭。其后察觉这大老板行为异常，动了心思跟踪，谁想却真跟到了叶雨潇夫妇坟前。
水无清见得这大老板文煜对自己如此客套，叹息一声，一挥衣袖道:“文兄弟无须如此客气。说起来老夫倒是欠了你人情才是！潇儿夫妇想是你埋得罢！这些年来，老夫遍走江湖，寻访仇人踪迹，却终是一无所获…也未来看过他们夫妇一次…唉…”那文煜听了水无清言语，心里也顿觉酸楚，自然也能体念于他，长出一口气道:“死者已矣！尚望前辈节哀顺变。大哥大嫂在天有灵，也必不愿看到前辈如此沉痛。”水无清听了，看他一眼道:“文兄弟能否将当年经过说与老夫听听？”那文煜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当即将八年前那晚所发生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却略过了自己看到那杨玉郎真面目一事。那文煜说得甚快，况且本来也没多少事情，没多久便说完了。水无清听到最后，一把抓住他手腕，急声道:“那孩子呢？还活着么？”那文煜只觉得腕骨都要碎裂了，却又挣脱不开，直疼得额头冒出汗来。水无清看见了当即醒悟，赶忙松开他手腕，抱歉道:“老夫一时情急，文兄弟多担待。”文煜兀自觉得手腕麻木，咧嘴苦笑一声道:“不碍得。前辈当真好大力气！”稍微揉揉手腕，面色一变，沉声道:“我给那杨玉郎射了一剑，当时便昏了过去，想是如此才骗过了那杨玉郎，侥幸捡了一条命……待我醒转过来，却见满屋子的大火…大哥大嫂…靠着墙壁，已自没了呼吸，小公子却和那杨玉郎已不见了……”说到此处那文煜顿时又哽咽起来，哑着声道:“我怕大火烧坏了大哥大嫂尸身，便忍着疼痛将大哥大嫂从后门背出了客栈…原本我想着给他们选个好地方，谁知到了此处…我是当真没了力气……又不敢去找人帮忙，便只好将他们埋在此处…客栈死了那许多人，我也不敢多待，便在夜里挖出了大哥给我的银子，趁着天黑跑了出去…”水无清听了甚是不忍，轻轻拍了拍他肩头，叹口气道:“难为你了！”只听那文煜道:“我受这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只是这些年来到处打听，却终是未寻到小公子下落，整日愧疚难安…”水无清道:“无须如此。只要那孩子还活在世间，终能找得到的。”随即想到一事，盯着他问道:“那书信是你写得罢？潇儿交给你的书信却哪里去了？”那文煜听他语气不善，却也不以为意，当即一把扯开衣带，敞开衣襟，看着水无清说道:“前辈可看清楚了么？这便是给那杨玉郎当日射的伤口。”水无清凝目看去，却见他右肋有一道细长剑疤，却是斜着刺进去的，正自疑惑。却听那文煜道:“那夜大哥给了我一个牛皮信封和一块玉佩，我便揣在胸口，随后也不知又胡乱塞了些什么进去。当日那杨玉郎一剑射过来，我原本以为必死无疑……待我醒转过来再去看时，却见那玉佩已然碎了，那信封却也给穿透了。想是那一剑正好射了在那玉佩上，以致稍偏了方位，我才捡得一条命。当时那信封破了，给鲜血浸了进去，上面字迹早已看不清了。也幸好我先前…先前偷看了那封信，当即依着记忆重写了一封，托人送去了阴山。”水无清自他神色便能看出他所说属实，当即点点头，道:“文兄弟先将衣衫系上罢，莫要着凉了。”待那文煜将衣衫整理妥当，水无清又盯着他道:“文兄弟当真没看清那杨玉郎面目么？”那文煜摇摇头道:“当时客店一片漆黑，又如何看得清楚。”水无清似早便料到如此，挥挥衣袖道:“文兄弟这便连夜离开此地罢！”那文煜一愣道:“这却是为何？”水无清将手负身后，看着叶雨潇夫妇墓碑道:“你并非江湖中人，如何知道其中险恶！你今日露了行迹，倘若别人有心，定然能追查出来。到时难免惹祸上身。”那文煜听了也是一惊，却听水无清接着道:“今夜你便连夜离去，在那杨玉郎未死之前，不可再来此地。倘若有心找寻那孩子，更要小心谨慎些，切不可暴露了身份。往后倘若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便托人带信去阴山，老夫自会尽力而为。”那文煜听了心里很是感激，对着水无清深深一抱拳道:“如此多谢前辈了。十年之后，倘若在下仍未找到小公子，在下届时定然给前辈一个交代。在下这便告辞了，前辈保重。”说罢转身便走，却不想给水无清一把抓在肩头，提到了半空中。那文煜吓得正欲放声喊叫，却听得水无清道:“文兄弟待我潇儿夫妇如此恩义，老夫无以为报，权且送你一程。”说着便展开身法疾奔起来。
那文煜只觉得耳旁劲风呼啸，眼睛也睁不开，给水无清提着便似飞了起来一般，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虽觉得刺激，却也当真给吓得不轻。过不多时，便觉脚下一重，似终于踏着了实物，才敢睁开眼来。却见竟已到了马厩，水无清正自牵过一匹马来。对他道:“文兄弟可还有什么物事落在客店么？”那文煜道:“无妨，都是些身外之物。”水无清自那马背上解下一个口袋，随手拎着，摸摸那马头对那文煜道:“老夫便将这马儿送与你罢。这马儿陪伴老夫大半生，还望文兄弟日后好生照料。”文煜自也能体谅他这番心情，抱拳道:“在下理会得。前辈放心便是。日后倘若方便，自会还与前辈。”水无清听了微微点头，上前几步，一把将那门栓拉开，道:“这便快走罢。”却见那文煜忽地面有难色道:“今日乃是大哥大嫂祭日，我在客店请了许多客人，却尚未会账。前辈能否容我片刻，待我会了账再走。”那水无清听得竟是这等小事，一挥衣袖道:“你这便快走罢。那些个银钱老夫去付了也是一样。”那文煜听了也便不再多言，牵了马径自出了马厩，走不得几步便已上了大道。那文煜翻马背，一提缰绳，对着水无清抱拳一礼，道:“今夜谢过前辈了！”水无清看着他道:“莫要这多礼数，你这便去罢。”那文煜面色一黯，道:“倘若前辈擒住了那杨玉郎，切莫急着杀他，定要先问清楚了小公子下落。”水无清点头道:“老夫自然理会得。”那文煜似欲还说些什么，却又强自忍住了，随即猛一抱拳道:“前辈保重。在下这便告辞了。”说着一鞭抽在那马臀上，那马儿吃痛，回头看了眼水无清便扬蹄奔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