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会开,花开人未归。
明天就是大学士行刑的日子,原本热热闹闹的学士府早已冷冷清清。自从彦植的贪污罪名定案,清平郡主就遣散了府中半数的家奴,卫夫人曾建议郡主回到西南清河王府,但是被清平郡主拒绝了。清河王府只是她的娘家,嫁出来这二十多年的她真的没颜面回去。他们唯一的女儿,被指婚远嫁西北太平王世子,想必这时候也该知道这个消息了,但是想救彦植是来不及了。清平郡主倚门而立,一直追随的丫头碧儿拿了一件披风搭在郡主肩头,不说一句静静立在郡主身后。自从年前发现了别院里的一切,郡主就知道今天的结果是必然的,只是早晚而已。但是未免有些早了点,几乎让她腹背受敌节节败退,她进了宫,求了皇帝,皇帝避而不见,也求了太后,太后只有冷冷的宽慰,丘玉此时更是将他与彦植的关系撇的一清二楚。还有当初她倾慕的陈凡之,当朝的太师怎样也能说得上话,只是皇帝心意已决,八百万两银子,账目一清二楚,陈凡之也只能对郡主无奈摇头,只说了一句:“你糊涂啊!”。
如何能不糊涂啊,那是与她朝夕相处二十多年的夫君,就算是他再错,自己也没办法痛恨他。是那个歌妓,是那个小妖精记录的账目,彦植记录的账本明明已经烧了,没有证据,怎么会凭空出现一本一清二楚的账务?定是她。郡主疾步向院门走去,她的一腔愤怒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小妖精做的,没有她,彦大人不会贪污,没有她这个家还是完整的。可是她在哪儿?自彦植入狱郡主就在找她,这小妖精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想到这里,郡主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来。
雪初化,草未新。当年风风光光加入书香世家的清平郡主,席地坐在这冷冷清清的院子里,无助至极!
“郡主不用绝望,彦大人死不了。”郡主的身后传来冰冷而清脆的声音,任谁听到都会心中一震。
清平郡主回头看到一个身着蓝裙面若桃花的纤瘦女子,从房顶飘入院中,似鸟儿飞入。
“你是人?”郡主问道。小尧想过郡主会问的任何问题,唯独没想过如何证明自己是人。
“额,郡主多虑了,我是人。”
小尧走进,郡主看到了小尧的脚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是自己神经紧张了。起身,整理仪容,向屋内看了一眼,问道:“姑娘刚刚可是说,彦大人死不了?”
“是,郡主没听错。”
“你是何出此言?你即来了,自然知道我家中发生的事情,你有办法救我家大人?”
“我救不出来,不过他不会死的。明日中午,城外八里亭,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怎么做。”
“我为何要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再说我能骗你什么?这学士府现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这也是我想问的,你要什么?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
“郡主放心,我对这学士府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要的是彦大人肚子里的秘密,所以他不能死。”小尧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一样,让郡主紧缩的眉头一下子展开了。
“姑娘慢走,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等您见到彦大人的时候,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小尧说完没有逗留,闪身消失在府墙间。
第二日中午,城外八里亭,地处半山之处,工部本计划在此亭处开条山道,后来因一次山体滑坡砸死了人,故改道而修,而已经建好的这个亭子就这么荒废在这里,人称八里亭是因为这个亭子离主路有八里之远,平时连个人影子也少见,二十年间,倒是出过几次弃尸事件,八里亭的名字也跟坏事联系紧密。此时,小尧和郡主等着另一个人的到来。那人来时,远远看到郡主的身影,转身就想离开,奈何被小尧一个飞身就拦了下来,小尧说道:“姑娘既然来了,聊聊再走呗?”
郡主看到妙然的时候,即意外又欣喜,这两人之间的尴尬不言而喻。
“二位既然来了,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同一个人,时间有限,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彦大人能不能活就看二位了,明日行刑,这件事我也阻止不了,不过你们放心彦大人并不会死,会以假死的状态被人送出来。”
“是你!”郡主恍然大悟般,看着小尧说道:“是你夜闯刑部。”
“是我,”小尧并不想否认,同时她也撇到妙然眼中的欣喜,继续说道:“不过你们都不要感谢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郡主明日希望你能当做彦大人已死,尽快入棺,尽快送出城,假死的状态只能维持三个时辰,过了时辰大罗神仙也难救。明日我会在这里等你的信号,为彦大人施针。至于以后…….您恐怕跟彦大人此生不能再见面了。”
“我懂,为了所有人的安危,我不会再见他了。谢谢妙然姑娘相助。”蕙质兰心如郡主,如是已知道妙然此行来的目的。
“不用谢我,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报答彦大人这几年的恩情。以后我会照顾好他,请郡主放心。”妙然款款行礼,这礼节中有歉意也有敬意。小尧暗想,若这妙然不是歌妓妾氏或者没有爱上刘雨那个人渣,也是一个女中豪杰。当找到她,说明想她来照顾彦植这件事时,本以为她会推脱,至少会犹豫,万没想到她一口就应了下来。刘雨的父母经历如此重创,身体都大不如前,老两口的基本生活都需要妙然照顾,如此生活困苦的压力下,妙然依然还是应了下来,不得不说这女子的坚毅,非常人所及。
“这个请你收下。”郡主从袖兜中,拿出一枚玉佩,想来是郡主最后的家底了,抵到妙然手上。
妙然也没推辞,接了下来,又递到小尧手上,说道:“帮我换成现银。”
小尧诧异的看着妙然,没说什么,只得接了下来,三个人只有小尧可以随时露面。
郡主不宜久留,交代完事情,就下了山。小尧看看身边的妙然,问道:“你师父是什么来历?”
“什么?”妙然疑惑的看着小尧。
“你师父,清音阁主,墨玉。”
“她是我之前的老板,不是师父。”
“老板也好,师父也好,你已经是颗弃子了,还这么护着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多事情都在表面上,看到了,就知道了。”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问呢?“
“但是我还不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不是一样的。”
“师父也好,你也好,我不知道你们都有什么目的,如你所说我只是颗弃子了,但是弃子还有弃子的价值,要不然你也不会站在这里,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利用我,以后的日子我想清清静静的过。我本出身贫寒,现在吃的这些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至于你们的阴谋,请你们自己解决,此事一过,我们再不要相见就好。”
小尧此刻有些敬佩眼前这个女子,曾经会觉得她对感情痴傻,但是现在想来她只是遵从于自己的内心,爱就爱了,就算是爱错了人。锦衣玉食也好,粗布陋食也罢,她都能活得好好的。被人用来当棋子就做好一颗棋子,被人当了一枚弃子,那也无所谓。她若生在寻常人家也许也会有一番作为。只是天命弄人,给了她美貌也给了她多舛的命运。若是其他女子,在这种境况下怕是早已撑不住了。
彦植行刑的当晚,一切如计划执行,仵作验完尸也没有发觉彦植是假死。按照律例,死刑犯不能吊唁,好在皇帝答应留彦植全尸。所以郡主将备好的寿衣给彦植换上,放入特制的密棺中顺顺利利的送出了城。保险起见,岳江大哥也派了两个生面孔的人做后应。出城前,小尧已经在送丧的马车中为彦植开始施针解毒了。而城外正有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等着他们,一辆驶往墓地,一辆驶向水头村。郡主最后望了一眼彦植,此刻他脸上的青色褪去许多,面色好些,只是还未醒来。郡主张着嘴想说点什么,确一声未出,掩泪坐上了另一辆马车,曾经听崔大夫闲聊时说过一句话“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死别,是生离”,崔大夫说时小尧还不太懂,现在好像懂一些了。
这一路的顺利让小尧觉得不安,经过上次在夜闯刑部大牢失利,小尧对于自己的江湖经验的不自信十分强烈。现在刚刚开春,积雪融化,道路泥泞,这种情况下若有人跟踪很难不留下痕迹,若有情况后面的几位小兄弟一定会有所察觉。走了大半夜,天已经快亮了,已经可以听到彦植微小的咳嗽声,他应该已经有意识了。小尧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太阳已经露光,马车匀速行驶,也能听到远处沈家马队整齐的马蹄声。小尧沉下心,放下车帘,掀开车前帘,向车夫问道:“还有多久到?”
车夫说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到了。”车夫话音刚落,小尧剑已出鞘,刺向车夫后心。车夫没躲没闪,手臂向后稳稳夹住了剑身,小尧拔剑不得,将剑身向后用力一拔,一柄匕首绕在车夫的脖颈处。此刻的马车依然匀速前行,后面的人根本看不到前车发生的事情。车夫没有被脖颈处的匕首所胁迫,嘴角露出一抹笑容,还是那只夹住剑的手,瞬间掐掉了匕首将小尧搂入怀中。这张脸,小尧识得认得,怒气扑面而来。
“放开我!”小尧挣扎了一下,没嫩挣脱。
“你乖一点,我就放开你。”车夫看着小尧,一脸的坏笑。小尧撇过头没有直视他,但也没有再挣扎,车夫这才松开了手。
“你怎么知道今天的行动?”
“除了你那个鬼才哥哥,还能有谁?”
“是他,对也只有他。这种事你也参与,不怕你爹知道?”
“知道又有何妨,我今天不是来救人的,是来保护某人的。你又是怎么猜出来车夫换人了?”
“马儿跑了一夜,居然未感觉疲累,定是有人用内力驱使马车前行,减了马儿身上的重量。”
“哟,还挺聪明。那你就没听出来后面两匹马脚步沉重了些?”
“后面……”小尧心里一惊,仔细听后面的马蹄声,似有不对的声音,又好似没有。她拿不准,瞪着大眼睛看向陈亦泽。
眨眼的功夫,后面已经有了打斗之声,陈亦泽驾着马车,好似后面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小尧偷偷看向陈亦泽,很想问,又不想陈亦泽耍威风。陈亦泽倒是心里正在暗爽。不过也是时候该让这小丫头知道了,免得以后还有交手的事情发生。没一会儿打斗停止了,后面的马队追了上来,两个俊朗的青年骑着马,身后还驮着岳江大哥派来的人。
其中一个看起来神采奕奕的小伙子先开口:“师哥,仇大人的心是全天下最密的筛子,这么缜密的计划,他都能看出破绽。”
陈亦泽看了看那个小伙子,说道:“你说仇大人的心思是筛子,那我的心是什么?”
“你的……你的是……”小伙子挠着头,说不上来。
“算了,别想了,用你的脑袋想问题,仇大人早就把你锁牢了。你说的对,仇大人的心确实是天下最密的筛子,他是抓他想抓的,不抓他不想抓的。懂了吗?”
“哦哦,我懂了,你是说仇大人不想抓我们,因为我们劫富济贫。哎,师哥,那仇大人也知道你的身份喽。”
“这我可不敢保证。反正知不知道他也不会找我麻烦。”
“但是这次我们救了彦叔,他要是知道是我们做的,会饶了我们吗?”另一个年轻人开口。
“冤有头债有主,知道了也该找这丫头的麻烦,找我们干嘛?”三人齐齐看向小尧,小尧不由得身子向后撤了一下,嘴硬道:“本来也没想让你们掺和进来。”
三个人齐齐看向她,笑着没有再说话,车厢内传出彦植轻微的咳嗽声,迎着清晨的阳光大家加快了速度。
水头村的村民,早早已经上山干活去了,马车和马匹都没有进村,妙然带着小尧和身扛彦植的陈亦泽从村子的小路拐进了一所极简漏的小院子里。彦植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小尧也是吓了一跳。一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活着,二是这个姑娘本不该出现,二十年前她就已经死了。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彦大人,你终于醒了。你放心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找到这里,大家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小尧说道,彦植默然的点了点头,小尧继续:”彦大人,请你告诉我,这画像上的人是谁?“
彦植沉思,避而不言,看向窗外。小尧未有耐心等,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妙然倒了两碗白开水过来,彦植接水碗,看着妙然边喝边流泪。妙然倒是一副坦然的样子,说道:“大人,事已至此,能活命那以后的日子都是我们赚来的。郡主给的玉佩,这位姑娘已经都帮我换成现银了,我约莫着在这穷乡僻壤我们安安稳稳生活八九年是足够了。大人,其实经过这么多的事情,妾身也想明白了很多,我们败就败在了一个‘贪’字上,若您还是在这个字上摔跟头,那您这次就算是白活了。“
小尧此时已在心里为妙然鼓掌无数次了。看彦植将水碗递还给妙然,探了一口气,说:“姑娘,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这件事情太大太大了。”
“彦大人,不管您将告诉我什么,我都已经做好准备。”
“那好,我先问你这画像上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父亲。”小尧如实作答。
“哎,二十年了,欠的债真的要还了。姑娘,你爹本是前朝护国将军,戚翎岳,也是仙游公主闵珏的丈夫,想必你应该就是公主死前产下的女婴。他们本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二十年前,鞑靼小王子新王即位,时不时要扰乱我边境的安危,先皇派了戚将军前往北境。彼时仙游公主怀有身孕,待你出生不多时,就收到了将军凯旋的消息。本是皆大欢喜之事,将军护国有功,加官进爵,先皇作为你的舅舅,赐了你风灵公主的称号。只可惜有人看不过眼。”
“是谁?”小尧急切的问着,心里想着“仙游”是娘的名字。
“是太师陈凡之,当时的贵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极得先皇宠爱,先皇子嗣不多,只有皇后有一子,贵妃与你母亲同时身怀六甲,上天眷顾,诞下了如今的皇帝。本是件好事,但是你的父母亲都是站皇后身边力保皇长子为太子的。陈大人当时的官阶还未拜相,而你的父亲当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一个皇帝都会忌惮功高震主的人臣,无一例外。即使戚将军为人忠厚,也难不被猜忌。当时鞑靼战败,小王子派了使臣前来赠送礼物以示邦交友好。那使臣在觐见时将戚将军夸奖的天上有地下无,并说双方边境交易也因戚将军的默许而使边境贸易达到鼎盛。这些话仔细想来,应该是陈大人诱导那位使臣说的,总之先皇对于戚将军起了疑心。那时你尚在襁褓,先皇先是把将军支走到巽州办事,再以探望你们母女为由,在将军府内暗中搜查,搜到了将军与鞑靼小王子的书信,两人的交易许诺一旦皇长子继位,会割让北境千亩草原,只要鞑靼保证十五年内边境的繁荣安定。”
“有谁会签这种丧权的承诺?而且还是一位军功赫赫的将军?所以这封信……”小尧问。
“这封信就是我伪造的。我的书法造诣无论前朝还是当朝都是无人能及的,除了我没谁能伪造两个人两种文字的笔迹。我的罪孽也是从哪个时候开始的。”
“所以,老皇帝就抓了我母亲,打入了天牢?“
“是的。”
“那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逃出来?他们没有逃出来,将军一气之下劫狱,未出长平城就被乱箭射死了。”
“什么?”小尧仔细的回忆彦植所说的,几乎与天牢的老狱卒所描述的一样。二十年前就死了,怎么可能,父亲明明跟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母亲也陪伴了她十年,这些都不是假的。怎么会两个人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呢?
小尧不甘心的问道:“你确定,我爹娘在二十年前就被乱箭射死了吗?”
“是将军,将军被射死了,公主被俘,赐毒酒而亡。”
“那我呢?老皇帝怎么处置我的?”
“你!当时刑部上报的是你年幼,在狱中夭折。现在想来是公主拼了最后一丝力气保了你的性命。”
从那个小茅屋里走出来时,小尧像被废掉武功的人一样,陈亦泽等人守在村口,远远就看到脚步踉跄的小尧,陈亦泽忙前去搀扶,却得到了小尧生冷的一个“滚”字。被仇大人手下打晕的两个人已经醒了,并排拜扣,喊了声“小姐”。小尧全然不理会任何人,牵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飞身而上,策马前行,只留下一行飞土和一群不知发生何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