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上有作《饮客骚人酒话》一篇:“溪边重暮,认取莺声处。明月清风听碧树,厮语从前津渡。个中春色如胭,问君何故无眠。万马奔逐心市,且听渔甫声喧。”
待江别刚把那外袍的束带解下,水里的少女又回头望了他一眼,脸上瞬间涌上一番说不出的神情,愁眉紧锁似有无限怨恨,双目存怒仿佛炽烈如火。浓度之强,简直把溪流染成了月色。
而随着江别外袍束带解开,怀中一些杂物,“哗啦”一声落地,江别急忙弯腰去捡。所谓,自己弯腰捡东西者无心,看别人弯腰捡东西以为别人正在脱裤子者有意。
水中少女怒气陡升,杀意顿起,暗布一道防字诀,霎时间,又催动罡气运于手上剩余的石子。正值水中浴事,水下之动作,自有天然的掩盖。
待阵法完善,再看水中之人时,杀意与怒气,却又已慢慢消散,溪水似乎也为之清澈了。
再看江别,背着身对着水中之人,就在那石子激发前的短瞬之间,他双手飞转,束带已经绕着脑袋打了个结。
以后脑勺估算,另外,在江别的脑袋与常人无异的前提下,以现在的概念,这根束带应该是系在眼睛的水平线上了。侥幸,这束带够宽的话,应该可以把眼睛蒙住的。
而实际上,江别的脑袋,与常人确实无异。那根束带,也确实够宽。
依着记忆,他向附近一颗小树走去。站到了树后,虽已是转了身,蒙了眼,那棵小树主干也只有江别胳膊粗细,或许却能给他自己一种更君子的感觉。
他认为倘是戏台上的正人君子,最高明,应该也就是这般。风声里,有些被虫蛀的叶子动摇着飘落,仿佛为江别的君子行径加冕授带。
就这样,水中少女收了阵法罡气,哪里还再管刚才搓到哪只胳膊,哪条腿,急忙护着胸腹,矮身走上了岸,蹲坐在那丛矮灌木后。
偏是月光柔和有雅兴,照尽一朵出水洁白,周身凝露的水莲花。
那少女,很快擦干了身子,从包袱里翻出衣物,穿上之后,略作整理,才站了起来。整个过程,大概只花费了,一个住大杂院里的六十五岁的裹脚老太,去院外把撒尿和泥玩的孙子扯回堂屋里的工夫。
眼睛虽然蒙蔽了,耳朵还在,想象也还在,某些本事,是与生俱来的。生来具有即为本能,任凭你千般抵抗,难免也会越演越烈。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似乎并没有节奏感和音律美,却是江别自打野兔怀春至今日以来,听过最让人不能平静的声音了。
“喂!好了!好色鬼,别装了,解开吧……”江别只知克制内心,要平静,要平静,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少女已来到面前。刚要伸手解开蒙眼布,一犹豫又收了回来。
少女看懂了他的意思,害羞的声音,自古以来便是很低:“人家已经穿好了……”
“哦,那我摘了?”
“嗯……”
江别此刻没有离开的最重要原因,自然是他虽然无意,但确实冒犯了人家。
想着,大不了等她穿戴好之后,再刻薄骂自己几句,哪怕打自己一顿,只要不致命,他是不打算躲避的,自己终究是有些愧疚。
而现在,似乎自丹田生出许多说不出的感觉,似痛似痒,感觉又有侵扰心智的作用。他也无解,索性放任自然。
适才,在离开木屋后,他本想一走了之,又不明所以地对木屋内的人放心不下,既然出来,总不能空手而回,总得有点台阶可下才好。
便潜入一家稍体面的农舍,也不好意思细看,江别初见少女,看她上身肥大,虽有疑虑,倒也没有细究。随手抓过几件妇人穿的宽大的衣服,包了个包袱,扔下一角银子,就赶了回来。
其实,水中初窥,当初怀疑那少女身形之谜,虽已有消解。而此时,细看眼前这人时,只怪乌云又起,天色误人,不予大光明。
尽管如此,那少女,虽在宽大的粗布衣衫之下,却难饰其娇小,曲线缓急有度,更显得年岁很小。
此刻,江别,不禁一愣,吃吃地说:“原来你……”
这哪里还是酒楼上那个怪异少年,斑驳月光下,瘦削娇小之态,月光得照之处,眉宇唇齿间更有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江别,突然不由得,想象自己化身为百炼精钢、天尊屏记、域中封界,以身化法来为护佑这朵尘外清莲。
只是那少女一开口,便将他旷世的幻想,轻易地击穿了:
“原来我什么?你个好色鬼,是不是见了漂亮姑娘,话都不会说了……”说着说着,略显苍白的脸一红,也不知道精神焕发,还是害羞。接着又恢复常态,道,“这衣服,太大了,你在哪弄来的?是不是你相好的?”
“是……是……不是……不是……我以为合身呢……”
“到底是,还是不是?哪里合身了?一点都不……”话音未落,少女下意识地,低头向下瞄了一眼理想中应该是离自己眼睛最近的、历来都比较在乎的、却老是不怎么争气的那部分身体,又是一羞。
“是我买的……”
“这大半夜,哪还有卖衣服的,连……”她本想说连肚兜、亵裤都齐全,尽管已经知道不该去说,可还是被心直口快技压一筹,而吐出一字,接着道,“好色鬼,就是好色鬼!”
“我不是。这不是偷来的……给了银子的……”江别并不知道这衣服里还有别的东西,只是以为她嘲笑自己去偷女人衣服。
“还用给银子啊?你还有多少银子?还够打赏几个相好的?”
“也不多……有几十两。”
“花不完就给我吧。”说着伸出右手,由于衣衫肥大,半截手腕,就这样露在月光之下。
江别,虽是向来不计较钱财,有就花,没有就“借”,可在这个口舌不饶人的少女面前,竟像私塾里乖学生对待老夫子一般,顺手就把一袋银子递了过去。
少女也不客气,一把抓过,筛出几粒散碎银子,扔到江别手中:“给,赔你的毛驴,够了吗?”
“……够了,够了。”
“我可是说话算话,不像你,好色鬼!不要脸!”
江别也并不去深究其间的逻辑关联、是非对错,连连点头:“是,是……”
……
“请问姑娘,伤势如何?”
“你关心我呢?”
“呃,要是姑娘身体无恙,在下……我还有事就走了……”不知为何这少女虽然言辞不优美,却总能给江别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江别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既感到陶醉又依稀觉得惶恐。
走还是不走,一直来犹豫不决,只是这几句话说得顺口了,既想说出来,说出来又感到后悔,又难敌一股力量的驱使。
“当然有恙,我饿了,你会做吃的吗?”
“会!”这好像又给了他留下的理由,指着那边木屋,“走,我烤鱼给你吃。”
“好,你去帮我去拿东西。”
江别见雌鱼剑已经在这少女腰间,那边只有她脱下的旧衣服,便道,“都已经破了,还是不要了吧?”
“让你去,你就去!”
“好吧。”等走到那灌木后,江别一提衣服才知道,那少女沉重异常的原因,这衣服内怕是有一副重甲。也不便细看,裹起来就走。
到了木屋,生了火,烤食了马面鱼,江别一直不敢直视。
不知不觉,东方已泛白,那少女,一夜劳累伤病,现在嘴里咬着一块鱼肉,竟然睡着了。江别定睛看着,眼神像极了新产的妇人盯着怀中的婴孩。
太阳初升,天色微明,温和而多情的阳光照耀下,再看眼前这位少女,倘若可以再丰腴几分或者多成长几岁的话,想必更是惹人生怜。
或者,也就是目前这般模样,倘使稍作装扮,分明也便是一副,“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仔细一想,或许就是这月夜出浴,一身宽大麻布粗衣,已足够扛得起世间一半华丽的词语了。不再有外物修饰,才是最好。
看着看着,起初对她的愧疚、无奈、又怜又气之感,此时不禁变质,心中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怀之地来回奔杀,竟如入无人之境。
虽然自己从没有过少男少女风月杨柳之事,但年岁已经不小,沿途耳闻目见,也让江别明白男女之间,确实存在微妙难言的情感。
也正是,由于从未经过情事,内中蓄势待发,隐有“宝剑在手,天下我有”之势,眼前这少女可否就是那“宝剑”?想来想去,并无结果。
这一夜,也并不轻松,此刻,天已渐亮,远远听见溪流折角处传来打渔的号子,江别听着听着,眼睛一涩,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