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成和文静都明白,从郑城夏季来临后第二个星期算起的那些工作日中,他们俩谁也都没有将所有心思全部投入到这份任务中去。因为玉成逐步发现,当自己对工作任务不那么追求完美时,随手乱抄乱写一气的报告,在递交上去后反而更容易获得通过。
甚至有一两次,周玉成故意将报告中涉及文件的几个出处和时间写错,在提交这些素材给包文静后,文静也很快按照报告的书面格式整理好文字文本提交上去,但这些有着明显人为错误的报告也很快获得了通过。在第三次这样故意出错后,周玉成似乎明白了,既然这个国家拥有无处不在的庞大的云计算平台,自己所做的这些文件梳理工作,仅仅是具有严肃象征意义的一种仪式,他所提交的报告可能根本难以左右那位私改闹钟济城官员的命运。
从第二个月后,他们俩都心照不宣地提高了各自的工作效率。他们发现,似乎只要在工作时间内,呆在办公室里弄出一篇法律文件背景资料的报告,都可以获得通过。玉成还进一步发现:虽然,偶尔也会有将这些报告打回重写的情况,但玉成开始认真计算这些被打回来报告的时间点,他发现这有一个规律,一般在一周内会出现3、4次,这就像是一个早已被设定好的闹钟程序,一到他所预计的工作时间点,他们的报告都会被打回重新修改。
有了这些发现后,周玉成开始人生第一次独立思考问题了。这让他有些时候觉得浑身透明清爽,有些时候又感觉异常的沮丧和焦虑。他常常面对着一大堆由包文静整理打印好的纸质文档,或者对着办公桌显示屏上重重叠叠的文字迷宫,自言自语地问:“我们这样的劳动有意义吗?这是否就是为了工作而工作呢?我们都在在装着工作吗?!”但包文静却对此从来不轻易发表自己的任何评论和看法,他表现出一如既往地耐心细致,把玉成交代自己的准备工作和收尾工作整理好。
就在发现自己原来是和包文静每天“装着很忙”,“装着上班”后一个月,在郑城夏季快要结束后,周玉成获得了由第7区委会颁发的,半年一度的光荣之城工作优秀公民奖章。回想自己在半年前新的一年即将刚开始时,他曾经对文清说过自己几个新年愿望里,就包括了这样一枚三角形的银质奖章,他自己虽然是坚定的不争取主义者,但是在内心,那个时候的他是非常渴望得到这个三角形的银质奖章的,这意味着对自己不仅仅是一位合格的公民,也是一位公民中的杰出青年。那个时候的周玉成认为:只有通过不断获取这些银质的、金质的三角形、五角星或者八角星状的奖牌,才能够比同龄的同事们更快地得到组织系统的足够重视,也这样,他才可以尽快地获得进入“金色小米粒”的工作岗位,这样的人生才是理所当然的,他所应该渡过的幸福的人生。
但在他的这份新年愿望实现之后,他却突然发现:这些奖章并不像他曾经认为那样,是可以带领他通往神圣而光荣的事业巅峰。当他凝视这枚银色的三角形奖章时,居然发现它所散发的光辉已经荡然无存,它原先所赋予的意义也发生了变化。周玉成在梦中甚至看见,这个三角形的银色金属片,变成了一把可以打开囚室的钥匙,可以释他出来,也可以将他关进生活的牢笼。
也许是工作上突然觉得了乏味,周玉成开始追求自己生活的丰富多彩。但在文清消失后,他家门前原本由文清栽种的蔷薇、蔬菜都被机器人警察拔掉,鱼缸和亮丽之笔也被恢复了院子的原貌。在那一段时间,玉成的精神还存在一些恍惚,他仿佛没有关注到那些警察驾驶各类机器设备恢复院落的劳作过程,似乎是一夜之间,他便独自一人回到了刚刚搬来时的、光秃秃的第6居委会232号院子。
周玉成似乎可以看见时间,就像煮开的白水一样的时间。有时候似乎像阳光下闪亮着,波光粼粼,这些过去的时间在他眼前横陈着,做一种横向迅速移动,但又似乎是静止的,每当他回忆起这样的时光,又犹如在看一幅幅静止的画面。
在这整个郑城的夏天里,232号院子的四周没有了用废旧电线、电线杆搭建编织起来的围墙,没有了满园的葱和蒜苗,也没有了红火箭、莲叶和琉璃砖的路面,只有用白色油漆划出的地面,和几个车厢。只是,在很短暂的半个月的最热的那段时间,周玉成发现院里的几块碎石头缝里,冒出了几簇牵牛花,它们在傍晚炎热的微风中孤独地摇摆着,倔强地提醒着他:这个世界曾经还有过另外一种模样。
外在的环境虽然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周玉成也没有心情在下班后养花弄草,他似乎决心从内心世界来丰富自己。那只叫做二妞的机器猫首先发现玉成的这些变化,后来他的家务机器人周朱迪也看出来了。朱迪发现,自己的主人正在丰富、培养自己的各种兴趣爱好。
郑城的夏天来临后第二个月的某一天,周玉成一下班回到家,就对朱迪说:“笔墨伺候!郑要画画。”
朱迪一头雾水:“郑是谁?是咱们郑城吗?”
周玉成:“郑就是我,这是古时候皇帝对自我称呼。”
朱迪说:“喔,您教导过我,在我们家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所以我就主动把古代知识给屏蔽了,”
周玉成:“别废话,赶紧把画架和颜料拿出来!”
朱迪慌忙把画笔和颜料、画布等摆了出来,一边说:“主人你今天真有雅兴,你要画什么?”
周玉成:“我说要画幅簪花仕女图,你能懂吗?”
朱迪:“喔,是那种工笔人物啊,主人你真好厉害啊!”
周玉成不正眼看她,整晚就着纸和笔,开始在画架上涂抹出一个人的面部轮廓。
这样画了几天,也换了好几块画布后,朱迪发现,这个“人”越来像一个“人”了,只不过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的面部。
但玉成做事情显得有些虎头蛇尾,他没有坚持自己的绘画创作。周朱迪发现不到几天,“郑”的兴趣又发生了转移。在他每天下班回到家后,开始对针线活儿赶兴趣了。他将家里不多的布都找出来,甚至把他爷爷周爱群留下的那个米黄色迷彩包袱都拆开了。他利用这些有限的布开始自己缝纫一些短裤、背心。
他一边做这些,也不让朱迪参与。朱迪有些不解:“主人,你不是有智能纤维布的新式套装吗?缝纫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这会不会违反服饰改革的精神呀?”
“我如果说我在制作工艺品,你认为如何?作为人类,我们都会有一些爱好,或者小癖好,这是兴趣,可以借此陶冶情操,情操,你懂吗?这个你不会懂的,”周玉成不搭理她,继续埋头干活。几天后,他似乎对做女工有些走火入魔了,他找出沈易华的那件白色旗袍,把旗袍也剪成一块一块的小布料,然后再把它们给缝制到一起。
经过一个星期时间每天晚上的工作,周玉成用周爱群留给他的这些布料一共缝制出了三样东西:一件裤衩、一件长裤和一件类似与T恤衫的东西。又过了一个星期,他用沈易华旗袍的布料做成了一个白色的背囊。两根牡丹花枝刚好用来做了背囊的背带,他对此非常欣赏。
朱迪发现,在进行这些“人类特有的小嗜好”同时,“郑”也突然又爱上了读书。在夏季快要过去这些时间里,每天一下班后,玉成在画画、吃饭、做女工的闲暇,都离不开看书。有些时候,他会看一整晚,只是天快要黑透时,玉成才对她大叫一声:“给郑掌灯!”——让她掌灯、添茶。
“郑要用功读书,”玉成这么给她说。周玉成看的是爷爷周爱群留给他的日记本。蓝色的钢笔字经过岁月的磨砺,在泛黄的纸张上显得张牙舞爪,朱迪对于这些潦草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但玉成却看的津津有味。
就这样,玉成白天上班,晚上到家培育着自己这些小嗜好。他和朱迪、二妞以及门口院子中的牵牛花们都相安无事,这一个夏天过得风平浪静。直到中秋节快要来临的这一天早上。
这是一个星期天休息日,周玉成早早地起了床穿好了休闲的制服,告诉朱迪和二妞,他要去时间乐园散心。问她们俩是否愿意跟随他一起去。在他们三个离开家的时候,他带上了沈易华旗袍做的牡丹背囊,里边装了周爱群留下的一只钢笔、一顶工地上遗留下的蓝色安全帽、几本日记本,也装上了近一个月自己的作品——他凭借记忆画的文清、周海冰的两张肖像,还有他自己用米黄色迷彩布缝制的几件衣服。“如果在时间乐园遇到传统的画师和裁缝,我好向他们请教,”他这么给朱迪解释说。
他们三个人中,朱迪和二妞都是第一次去时间乐园,她们俩显得异常兴奋。周玉成带了朱迪坐了一次过山车,但朱迪表示一点都不好玩。因为这就像她回到工厂维修一样,把她悬挂在生产作业线上。周玉成说自己感觉到有些头晕,想呕吐。于是朱迪赶紧搀扶他去了“海盗船”旁边的卫生间。
但是,周玉成走进了卫生间后,就一直没有出来了。
朱迪只好让二妞先进去看下,当二妞满脸不乐意,捂着鼻子走进洗手间是,它发现:卫生间的地板上扔着一堆周玉成穿过的制服,和他佩戴的公民身份卡,而她们家的那个“郑”却凭空不见了,和他所携带的旗袍背囊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