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定居“联邦之心”后,庄邵光发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一度非常紊乱,在参加“花车游行”之后,他的日常工作时间几乎都被各类媒体记者的采访所占据,他也不断收到各个单位、学校的邀请去做各类讲座。此外,他还需要应付“联邦之心七一七”电影制片厂几位编剧和8号线新成立的郑城电视台的编剧,他们都希望尽快将《那天,月光洒满桂园路》——这部优秀作品搬上大银幕,再同步拍成20集电视连续剧。
在疲于应酬这些各路人马外,他惊讶地发现地铁居民们中间正在流行看电视。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晚上都报名参加夜校学习,而是一群群、一堆堆地拥挤到各个单位的会议室、街心公园,或者露天广场中,对着一个个装有钢铁脚架的木头箱子,箱子后方挖了一个洞,从洞中穿过电线和天线连接线,箱子前边的挡板掀开,里边就装着所谓的“电视机”。
有关电视的记忆,还存留在庄邵光的一些回忆中。在他少年时期生活过的90年代时间乐园中,那时候他还是正常的公民身份,乐园里的专业演员们都喜欢在一天的工作之余围坐在电视机旁,包括节假日、双休日时间,他们主要的家庭活动就是围坐在一台电视机前面。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也没有时间去劳动,锻炼身体,亲近自然,在90年代时间乐园中,在手机和电脑出现之前,似乎一切的知识、信息获取,以及家庭情感交流都能够通过电视机来实现。
如今,每当夜晚来临,当他漫步在曾经如此熟悉的地铁城区中,看见一个个院子、一个个礼堂或者一扇扇居民住宅的窗户里,人们都木然地拥挤在一台台这些黑色方盒子前时,庄邵光就觉得这座城市就像自己曾经养育过、而今已经长大成年小孩,正在不可避免地挣脱他的怀抱。
他也在联邦创作者协会的办公室里,和几位创作者一同观看过一两次电视节目,除了新闻节目、体育比赛和舞台演出的直播外,其他任何一类形式的娱乐节目、电视剧都让他认为无法接受。
“如今这个年代,地铁人的根本价值观正在发生扭曲,”他和几位创作者对此都有同感:在电视开始扮演媒介作用后,虽然资讯更加快捷便利,但更容易造成人们思想的惰性,如果每位居民都愿意像拧开自来水管一样接受这些被动的信息,而不愿意独立参与到生活中,去发现和思考,他们生活中那些不可逆行的时间就失去了价值。
而这,正背离了为地铁自治联邦付出生命代价那些先驱们的意愿。早期地铁自由运动的先驱们,尤其是“果园农夫”派们,就是因为自觉抵制“素云系统”,才从“那个地区”纷纷聚集到地铁中来,他们认为阅读和思考本身也是一件体力工作,更是劳动的一部分。需要通过自己辛苦劳动才会获得思想,而不是由庞大的中央存储系统灌输给自己。因为那样的思想并非来自自己,而这类并非来自自己思考得出的知识和信息,将形成一道越来越深的鸿沟,将人们与现实的真实隔离开来。
在一次公开场合,他说得更为尖刻:“电视机伙同当今居民们的惰性,擅自盗取了联邦社会的时间剩余价值,同时不可避免地会消耗更多的物质性财富。”而现实的情况是,几乎每一个地铁居民家庭,都正在辛苦地积攒劳动工分,以便从供销社换取一台代表高科技技术,并且可以丰富自己精神生活的电视机。庄邵光的这种论调,自然也引起了一些舆论风波,有部分居民认为,地铁启蒙时代的先驱们,并非是彻底杜绝物质享乐的苦行僧,他们用生命所换来的自由生活环境,也应该有相映衬的物质基础。
这场在各家媒体上口枪舌战、你来我往的“电视风波”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平息了,原因是一方意见领袖庄邵光主动休战,从此以后他闭门谢客,拒绝了那些“花车游行”般轻浮的社交活动。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编撰字典。
这是一份艰难而寂寞的工作。他好比被匆匆扔弃在一个荒岛,一切现成的工具都没有,只能每日守望着潮水,捡捞各种从大海中飘来的各类人类制造的物品,从它们身上印制的、包装盒上残留的文字来推敲和拼凑属于这本字典中的单词和短句。
在地铁保留区的各个城市中,纸书并没有像光荣之城一样,逐步消失在主流生活里。与长期生活在信息高度发达的光荣城市的公民们相比,地铁居民缺乏超文本结构下的多维度思维,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传统,通过纸书获得知识的地铁居民,更擅长线性思维,更注重体力劳动。但遗憾的是,早在大移民时代之前,在无数居民的祖辈们尚没有塌上这篇国土时,经过长时间的数字化信息传播,人们曾经依赖的百科全书和黄页一类供知识查询的纸书逐渐消亡。很多珍贵图书都是因为藏本被毁而消失,在文化传承上造成了不能弥补的遗憾。
目前在地铁各个城市的图书馆中所保留的纸质版本已经不多,且大多残破不全。庄邵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尽快为地铁自治联邦地区的人民编写完成这本《23世纪成语大全》。虽然自启蒙时代以来,倡导纸书逐渐成为风气,但整个社会并不关心工具书籍的出版,在这方面已经长时间没有取得进展。
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后裔们,虽然在正式场合一概用汉语交流,但在自己的族人圈子里还保留着各类的母语,这些母语也不断与新环境结合产生的各类方言。进入新社会后,居民们又在劳动和社会生活中创造了很多丰富的语言,对这些语言、词汇的进行归纳和总结,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庄邵光承担的这项工作并非创作者年度报送选题的分内职责,而是由地铁自由联邦语言协会和教育委员会公开向所有居民招募的“23世纪地铁居民思想建设的18项重大工程”之一,他主动请缨,领受了工具书分类中的词典中的这一项。因为幼年时期在国家各地的“国家时间乐园”中生活的经历,为他增加的语言天赋。本来申请这项工作的写作者有5位,但专家评委会一直认为,除了汉语外,还娴熟地掌握4门外语的庄邵光是这项工作的不二人选,因为他可以更透彻地了解地铁居民们这些年来的语言变迁。
然而,无论是虚构类文学创作以及为地铁居民编撰字典,在庄邵光看来都仅是一种普通的劳作。他更大的野心在于,要写一本地铁居民的普世历史书。
“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一种精神,或者对于我们数代人以来的精神的总结。”他计划在这本《23世纪成语大全》编撰完毕后,就着手开始这本宏伟的巨著——一本为2亿地铁居民所写的真实的历史运动——排除技术和语言编织的种种幻境,一本真实的属于2亿地铁人民的普世历史。
庄邵光认为,纸书有三大作用,记载思想、流传思想、提供查阅。而一本伟大的历史书首先应该记录下人的真实本性的缓慢的细微的发展,即使社会发展已经像光荣之城那样,拥有强大的信息技术和核能源技术,这些技术本身虽然也是历史的产物,但它并不能凌驾于人类的本性之上。他所要写的普世历史,将剥离这些技术,还原人们真实的记忆。
这是他在23岁那年立志成为一名创作者以来,就为自己设定的终身目标。
这宏伟巨著的架构,他已经孕育了65年,在领受编撰这本《23世纪成语大全》的同时,他又产生了许多新思路并且也整理了更多的素材。
作为二号线的作家协会的职业创作者,按照联邦教育委员会的要求,庄邵光还需要每隔20年左右就要制定并实施自己的创作者人才培养计划。23年前,他的培养团队曾经在二号线一共10个中学中挑选了具有阅读天赋的30位中学二年级毕业生,这30位学生在从事书籍整理者工作5年后,有5名选择了其他职业。另外5人中,有三名最终成为了合格的抄写者,而最终只有一名成为阅读者,那就是包文静。
但包文静的阅读者及以后的创作者训练,并没有按照庄邵光所坚持的传统培养计划进行。在5年前,包文静突然被联邦教育委员会选定为“地铁联邦精英青年访学团”成员,他被派去了中央政府的光荣城市做“访学交流”。但在庄邵光的理解中,包括在他实地考察调查后,得出的结论是:5年前开始实施的所谓“精英访学计划”,不过是外表光鲜亮丽的一场闹剧,包文静等等远不合格的年轻阅读者们,虽然被公派到中央各个城市部门,但他们并没有得到公平、对等的访学交流机会,逐渐沦落为各个大城市官僚机构中的阅读助理,做着和那些服务机器人一样的工作。
“所谓的青年精英访学计划,不过是和‘格雷斯派’们一样,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妥协之路”——当然他只能私下这么说说,因此这并没有发展成如“电视风波”那样的唇枪舌战。正是因为庄邵光一直以来对那场“杀鸡取卵”式出口阅读者政策心怀疑虑,在学生包文静离开后,已经有5年时间,他没有再次招募书籍整理者。
但在此刻,随着自己年龄越来越老,他认为必须要在编撰字典工作之外,尽快启动他梦想中的宏伟历史巨著的计划,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而且自己目前手中的工作量已经非常大,这都促使他决定,需要重新招募一批年轻的“书籍整理者”,以帮助他减少一些工作量。
在半年前向二号线创作者协会递交人才培养计划时,他特别要求能够在整个城市的范围寻找合适的书籍整理者的好苗子。这个计划立即被送到了郑城居民大会进行讨论,并获得了批准。在几个月前,庄邵光就开始在各所中学对一百多位中学一年级下学期的孩子进行了考察,最终他确定了29名。
但,还差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