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吉拉刚转入地下工作那段时间,“联邦之心地铁轨道沿线建筑综合改造方案”开始实施。这项由联邦之心居民代表大会交通委员会和城市建设规划委员会,向居民代表大会提交的方案建议:对原有的地铁隧道进行拓宽,保留少量原仍在履行公交职能的部分地铁路段,将原始的轨道和列车宽度减少一半,在轨道线路两侧修建双向自行车道和人行道,这样可以为更多短距离出行的地铁居民提供交通保障,因为自行车和步行,是最节能环保也是目前居民们采用最多的出行方式。
在这项计划刚实施之初,《新郑城自由劳动报》用了大量版面对此进行了宣传报道。马清风也为此采写了多篇报道文章。当他在公社文书那里查询到殷吉拉所参加的“地铁隧道改建紧急救援突击队”时,就联想起来:在半个月前因为隧道扩容,在三号线延长线的航海南路一带发生了严重的渗水事故,联邦之心轨道改造总指挥部为此向全市所有青年居民呼吁,各个工厂的劳动能手们紧急参与救援突击队,对事故路段进行抢修。
航海南路建成于21世纪早期,在一个多世纪前是三号线延长线东部的一个大型交通枢纽站,担负着老郑城东南部郊区人民和市中心的交通联系。在22世纪初,围墙时期结束后,大移民时代刚开始时,这个地段原本的交通功能就逐渐被废弃,成为最早进入郑城定居部分移民的混杂居住地。这些移民们身份并不明确,也许只有少部分拥有帝国劳动部劳务移民的正式居住证。他们白天从这里蜂拥而进入郑城,晚上则聚集在这里的地铁隧道中过夜。随着他们下一代的出生,这个移民聚集区人口越来越密集。航海南路站被他们偷挖、偷占,不断扩容。
移民们也许是听说过汉族古时候愚公移山的故事,他们本着吃苦耐劳、前赴后继的精神,在原航海南路站点地面之下,又开拓了7层主要的隧道街区,到地铁自由运动形成后,这里已经发展成可以容纳30万人生活的一个大城区。21世纪初的航海南路站,仅仅在地面部分可以看见其本来的建筑面目,而在它之下的土地里,就像埋藏着一个巨大的蜂窝,容纳着来自全球各地移民们安居乐业的梦想。虽然这些地下蜂窝常年来不断地被居住在此的原著民进行修缮、规划、加固,但仍然事故不断。尤其是在地下那7层隧道街区,小规模塌方、垮塌的事件不断。
半个月后一天夜校补习班下课后,马清风在夜里12点赶到航海南路渗水事故抢修现场,在用水泥袋临时搭建的指挥部前,他第一次看见了轮班下来的殷吉拉。吉拉头顶着安全帽,穿着一身粗布工装,戴着一幅劳保手套,脚上是一双长筒雨靴,整个人都裹满了乌黑的泥水,就像一尊由黑泥做成的尚未完工的雕塑。
在工地的探照灯下,这尊塑像只有那双与众不同的碧绿色眼睛显得炯炯有神。马清风一直认为,那是一双他所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
因为整个工地都充斥着水泥搅拌机、打桩机的轰鸣,他们说话时都不得不提高到最大的音量。殷吉拉张大嘴使经呼吸了几口指挥部附近的干净空气,然后向他吼道:“你?马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问完后,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有些尴尬,便张开嘴自嘲地笑了笑,露出了两排牙。“那是我见过的,最白的牙,”马清风一直认为。
马清风预设的报道选题当然没有完成,但他收获了人生最重要的礼物。在他们交往一个月后,双方决定将普通居民朋友和工作伙伴的关系继续升华上去。当殷浩生居民知道殷吉拉开始与自由群众劳动党党员马清风谈恋爱时,显得有些紧张。因为这将是他们家族第一次与其他地区的移民结合,也同时意味着这个家族第一次有了一位自由群众劳动党的成员。
在这一事件反映到殷昌德居民那里后,他认真地想了一个下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昌德向所有人宣布了他的结论:“这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是殷家告别落后的移民族群观念,向进步力量靠近的一次伟大的突破。”
在他们正式承认恋爱关系后,又经过了5年时间,直到整个地铁轨道沿线建筑综合改造全部完毕时,他们在社区举办了简单而又庄重的婚礼。而在这些时间里,殷昌德夜以继日地在院子中纺纱织布,终于攒够了3000000分工分,他用5年来自己积攒的所有工分为他们俩的新家在居民供销社订购了一台最新出厂的18寸彩色电视机——这在当时是一件极其奢侈的私人用品。在那时,一般只有一个合作社或者厂区才有集体购买“彩电”的,大家仍然认为如果一个家庭拥有太多、太昂贵的私有财产,是一种与集体主义经济背道而驰的资本主义倾向。但殷昌德对这些并无顾忌,他不顾马清风的反对,坚持让他们收下:“按照我们殷家的传统,女方的嫁妆是绝对不能省的。”
婚后,殷吉拉正式从纺织厂申请加入了地铁隧道工程队,而马清风因为自己出色的写作能力和报道能力,当选为三号线自由劳动党青年团的支部书记。
在地铁隧道改造工程完毕后,地铁又进行了数次工程大会战,殷吉拉参加了学校宿舍、饮用水水源、联邦邮政大楼、医院、牙膏厂、肉联厂、丝绸厂、长途车站等各项工程会战,又过了7年,直到马清风32岁的时候,马晓兰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在马晓兰出生前后,自由群众劳动党第一代领导人李白与世长辞,他的新继任者杜甫虽然没有当选为联邦居民代表大会委员长,但在他的带领下,自由群众劳动党成功开启了与中央政府第三次港城谈判。为了向联邦居民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更好的生活质量,在这次会谈中联邦代表团们提出了“改革、开放”方针,这将成为未来数十年自治联邦居民代表大会的主导战略思想。也成为那段时间,所有地铁居民们热议的焦点话题。
到马甘地出生前后,地铁居民议论最多的话题是:是否应该用洗衣机洗衣服?自治区联邦居民代表大会表决通过了一项决议:每个社区和公社可以安装一台洗衣机,居民可以通过预定,用洗衣机洗大件衣服、被套、床单、毛毯等等。这项决议获得了很多年轻居民们的拥护,他们认为传统手工洗衣的时间,因此被空闲出来,人们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去做其他工作。但老一代的居民们却认为,洗衣机的出现是一个危险的苗头,往更深一步理解这个问题的核心是:我们要不要使用机器人?因为坚决反对用机器代替人工劳动,是多年以前地铁启蒙思想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
对于洗衣机的争议还没有过多久,联邦居民代表大会上又以微弱优势的票数,通过了劳动委员会提出的“双休日提案”——所有居民由以前每星期工作6天,改为只工作5天。“这不正是当年我们极力批判的,格雷斯派系中詹姆斯请愿团们给我们描绘的生活蓝图吗?”殷吉拉曾多次与马清风讨论这些问题,她认为马清风作为自由群众劳动党党员,应该更深刻地理解劳动的价值,但在“过境迁后,联邦目前正在一次次地与中央政府****另她不能接受的是,在电视、洗衣机等家用电器出现后,社会上“休闲”、“消费”的观念也越来越流行起来。
虽然怀揣种种疑问,但殷吉拉不得不庆幸自己的两个孩子诞生在这个时代,而不像她们前两代人那样,饱经风雨、充满坎坷。
从她父亲那一代人开始,虽然经历了联盟初创时期的喜悦,但随后就面临各类食品问题、医疗问题、经济问题、教育问题等,直到他们长大成人后,才发现自己的成长经历简直就是各类不合适幼稚法案的试验品。比如在她小的时候,他们经常搬家,因为自治区居住法案还没有修订。人们非常混乱地按照族群和宗教文化习惯选择自己的居住地。比如藏传佛教的信徒和来自西方阵营唐人街的新移民,占据了红色的一号线;******们聚集在绿色的二号线;而佛教徒和道教徒家庭则选择了黄色的三号线;基督教家庭们则喜欢在紫色的四号线定居。
殷加拉虽然担心,整个联邦历史中一直批判的享乐主义如今又出现了。但她也常常对马甘地发牢骚:“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给废了。你们生活在多么好时代,却不懂珍惜!”
马甘地的择业一直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一块心病。而在这一年的夏天到来后,进入中学二年级下学期的马甘地终于在一天晚饭后,向她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我想成为一名创作者,我要成为庄邵光那样的人!”
在马甘地说出这个职业和庄邵光这个人名时,殷吉拉在脑海中努力搜索了自己的记忆和知识点,想要明白“创作者”这个职业对马甘地或者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的叔爷殷昌静,昌静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到了。她联想的是洞林寺的主持人觉醒大师。因为在她看来创作者这个职业,与僧人一样,需用一生的时间去虔心修行。
她同时也认为,接触文字这项工作充满了力量,就像马清风当年的一篇篇报道引起的热议一样。但同时,也充满了不可知的危险。
殷加拉决定,有必要给远在港城的马清风写封信,告诉他马甘地这个职业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