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次看见彩虹的时候,按照自己移民族群的家族传统,殷吉拉已经过了该出嫁的年纪。6年的地面劳作,让她的皮肤变得黝黑。“估计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她自己和父亲殷浩生都这么认为。
在看见第9次彩虹时,殷吉拉已经是农场的副连级养殖专家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了,因为大部分地铁人一生中,也没有机会看见一次彩虹。于是她向营部提出申请,转入到地下工作。
殷吉拉转入地下后,先是到18号线第7社区劳动公社下属的一家居民纺织厂工作了一年。那应该是她所做过的最轻松的一项工种,她白天在纺织厂负责质检,就是从一卷卷的布匹中查看有没有破损的,如果残破的很厉害就用剪刀把这段废布剪去,放进次品堆,如果只是轻微的破损,她就用颜色相近的布头重新拼接,用缝纫机将它们缝制成一块完整的布。相比地面上3营的那些农活,这项工作对于她来说能够很轻松的应付。
也许是在农场里那6年半军事化的训练,经历过地面风吹雨淋的殷吉拉一直有着旺盛的精力,她在工作中永远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很快,殷吉拉就被当选为居民纺织厂的车间骨干。她还利用下班后的时间报了文化补习班,希望能够学习些更实用的技能。
在那时,像她一样只接受过5年制联邦义务教育的小学毕业生们,普遍都感觉到自己的文化知识跟不上保留区的经济建设步伐,在基本的粮食生产走上正轨后,自治区的工作中心转移到百废待兴工业制造领域,尤其是一些更细、更精密的轻工业制造岗位,要求劳动居民们有更高的技能,也需要更广泛的知识背景。
在殷吉拉回到地下工作后,第一件轰动整个联邦居民社会的事情发生了:联邦居民大会的科学工业部生产出了自主研发的第一台电视机。
虽然这只是一台只有13英寸大、外观用红色杉木围裹的黑白电视,但这被认为是整个保留区科学领域的一项重大突破,它同时也被寄予极大提高劳动居民文化生活水平的厚望。第一台电视机的出现,极大地激发了地铁居民们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的热情。
虽然距离第一台彩色电视机的出现还要再等上5年,但家电维修、节目主持、摄像剪辑、电视天线生产调试、电视屏幕保护膜、电视放映室、录像机、录像带等等配套的新兴产业和工种,一夜之间在联邦之心开始流行起来。以至于很多其他地区的居民,专程乘坐几天几夜的长途汽车,来郑城参观电视。联邦之心的第一台电视被放置于一号线与二号线交汇的中央公园露天广场里一个水晶玻璃罩中,在它的身后是足有两米高的江忘川的黑色大理石雕塑。那个时候还没有更多的节目用作播放,这台电视机在那段时间里每隔半小时才播放一段十分钟的“教你学汉语”节目,在剩余的时间里它的屏幕都飘洒着雪花。
但这并没有阻碍全国各地联邦城市的观摩团、学习团和代表团前来一睹它的芳容。那个时候的郑城长途汽车站有一个专门的指示牌,告诉这些外地居民们如何前往那个“江忘川教你学汉语”的地方。
联邦之心的居民们为这台电视机足足自豪了半年时间,直到半年后在南方的惠城也生产出了另一台电视机。在这股由电视机制造的生活生产漩涡中,所有地铁居民们都认为,应该尽快提高文化知识,否则自己就会被这时代的激流所淹没。
地铁居民文化补习夜校,是联邦居民代表大会教育委员会倡导的全民学习计划的一部分,几乎在每个生产公社里都设立有这样的夜校,它向全部地铁居民免费开放,只要你有时间,都可以提前一个星期到公社的文书那里看看,公社下属的厂区或者居民生活区里有没有正在开设合适你的文化课,如果有学习空位,就可以随时预定。
这有些像联邦文化委员会为大家提供的文艺演出或者电影放映一样。但不同之处在于,文艺演出或者电影放映的工作人员是固定的专业劳动者,因此需要居民们在观看演出或电影时付出相应的工分。而学习班的一方面对居民开放,另一方面也对所有的教师开放,学习班的教师们都是社会上有各项技能的专业人才,他们可以向文化补习所自我推荐,然后写一份自己的授课内容和教学计划,交由公社文书,再呈递到区教育委员会备案。要成为正式的补习班老师,需要在公社中试讲一次,如果有三位教育委员会的代表认为试讲的内容合格,他就可以成为一名正式的夜校老师。这样的授课行为只算一半的工分,带有一定程度的自愿性质。
如果不是周末,那个时候的地铁居民们大部分都会选择到夜校学习,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蜂拥在一台台电视机前。殷吉拉的汉语听、说都已经很流利了,但因为只接受了小学5年的正式教育,她认为自己还需要进一步提高自己的读、写能力,这样才可以看懂一些纺织品的说明书,也才能应付纺织厂里各类生产报表的填写,以及撰写每周的车间工作总结。
在第7社区劳动公社的语文补习班上,17岁的殷吉拉遇到了比自己大三岁的语文老师马清风。
开始时,他们俩对彼此并没有更深刻的印象,因为殷吉拉个子很高,公社文书总是将她预定的学习位置安排在班级最后一排,况且在地上晒了这么6年,殷吉拉的皮肤黝黑,在夜校昏暗的灯光下,不太可能给有些近视的马清风留下什么印象。而马清风当时已经是《新郑城自由劳动报》——自由群众劳动党党委机关报《自由劳动报》在联邦之心发行的一份地方报纸——的记者助理,在白天繁忙的采访任务结束后,他还要肩负部分稿件的写作,因此在每天晚上做夜校的志愿老师时,他会一边教着一百多位学生的语文课,同时脑袋里也在想着当天晚上必须要整理完成的报道内容,或者构思着评论文章的论点和角度。
有一天课前点名时,马清风发现班里少了一位叫殷吉拉的学生,她在报了名后并没有参加学习。这并不奇怪,因为有些居民学生临时生病,或者厂区里临时加班,缺席一节、两节课是文化补习夜校常有的现象。
但殷吉拉从那以后连续一个星期都没有出现,马清风就觉得不正常了。如果一位居民申请了学习的名额,而自己主动放弃掉,事实上是损失了别人的学习机会。这是地铁居民认为最不能容忍的浪费现象。
在接下来的一周,他发现这名学生再没有报名上语文课了。但他觉得,有必要亲自去会见下这位不懂珍惜学习机会的居民。他认为,自己应该为此给撰写一篇报道。他甚至连稿件的标题都想好了:《不珍惜自身机会,就是对别的联邦居民犯罪》,但具体的内容还有待核实和采访。
马清风申报的这个选题,很快被带他的记者老师汇报到编辑部,受到了报社领导的高度重视。要求他尽快完成这次采访,利用这个典型,让如今浮躁的居民们都深刻地反省下,如何珍惜来之不易的自由生活,不要放弃地铁移民们勤俭节约、独立自尊的宝贵精神传承。
马清风从殷吉拉在文化补习夜校报名的地址查到了她所生活的社区,通过社区又联系到她车间所属的公社,他发现吉拉受到了大家一致的肯定:她是一位高尚的居民,更是一位优秀的劳动者。
随后他又拜访了吉拉原来工作的地铁农业兵团的3营5连,现任连长任正飞曾经是吉拉在养猪场的战友,他向马清风介绍了吉拉在这里创造的多项劳动荣誉。她有机会被提升为5连主管生产的副连长,但她却低调地请求回到地下参加最需要的轻工业的劳动。
“这不是一个反面教材,而是一个正面的典型啊,”马清风觉得应该继续了解下殷吉拉这段时间不来上课的理由,有必要正面接触下这个人。他查阅了吉拉所在劳动公社的用工申请,发现吉拉并没有选择去看电影,也没有去中央广场看“江忘川教你学汉语”,并且她也没有选择去进修别的课程。
依据公社文书提供的用工记录,殷吉拉在一周前参加了地铁隧道改建紧急救援突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