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带走了夏,秋匆匆地赶来救场,微微地喘着气,冷冷的秋风乍起,短袖就这样换成了长袖加外套。北方的秋天要比南方冷得快些,尤其是夜晚,稍不注意就会受凉,这时候最好来杯热茶,只是会不由自主地怀念南方的艳阳。
又是一年风起时。
翻出母亲从家里寄来的野菊花,习惯性地泡上两杯茶。踮起脚尖,左等右等,等不来品茶人。在热气缭绕中,任由它慢慢变凉,然后在别人探究的目光中,淡定地将两杯茶倒掉。
裸着长长的外套,和室友出去唱歌。北京的寒夜里,行人甚少,车辆依旧,整个城市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许多人都问过我,毕业之后是否留在北京,每每笑着摇头。我这样慢节奏的人,也不是什么有能力的精英,实在不适合留在大城市的夹缝里奋力挣扎。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依旧陌生的城市,即便踮起脚尖也等不到我的品茶人。
KTV里的野菊花茶让我失了神,我拿了杯子倒了五杯,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多倒了一杯,也只有我一个人喝罢了。倦意袭来,我靠着沙发小憩。
我微微地睁开眼,逆着光见你的身影有些模糊,你俯身在书桌上写着些什么。我轻轻地唤你,你扭头对我微笑。我闭上沉重的眼皮,又睡了过去,你总有这个习惯,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着我,有人在我的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可我实在睁不开眼睛。我轻轻推开那只手,嘟囔地撒娇,格格,别闹,让我再睡一会儿。却听见有人问,格格是谁?
我像意识到什么,猛地睁开眼,身边是满脸疑惑的室友,她们指了指屏幕,示意我该走了,我木讷地跟着她们走出了KTV,秋风乍起,寒气倾体,这才清醒了不少。
怎么又梦见那天的场景了呢?
那天清晨醒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我只看见了你留下的随笔,和随笔扉页上你娟秀的字体。
“我一直努力坚强,绝不回头看,憧憬流浪。”
你在我耳边说的话也突然清晰了,那是你在跟我告别。
“我会回来的,明年风起之时,泡了茶等我。”
你曾多次有意无意地提起,想离开这个小镇,我以为你只是开玩笑,却不想你是在试探我的反应。即便知道我舍不得你,你还是决绝地走了,也似乎忘了给我的承诺。
我们似乎之间有一种天定的缘分。
七岁那年,我初次回到故乡,连爸妈都是陌生的,更别说我们的小镇了,你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在异乡受尽了欺负的我,对谁都有一股天生的戒备,却觉得你比从小护着我的外婆还要亲切。如果不是遇见了你,我大概不会敞开心扉去接纳这个世界,也不会相信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真情存在。
你留下来的随笔里说,我们俩前世肯定是恋人,今生大概是老天开了个玩笑,我们之中谁的性别就错了。如果真的有前世,我希望错的那个人是我。前世,我为你遮风挡雨,今生,你在的时候,我陪伴着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泡了茶等你。
十岁那年,我紧紧地握着你的手,陪你跪在你爸爸黑漆漆的棺木旁,仿佛只要我放手,你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你从到至尾就没有哭过,反而安慰着爷爷和阿姨,脸色苍白地对我笑。我心痛得眼睛哭得跟两个桃子,别人都说若不是你穿着孝衣,还以为我是叔叔的女儿。只有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痛,那些日子你只有抱着叔叔做的木偶入睡,几乎夜夜惊醒,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手心总有深深浅浅的疤痕。
不是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就可以忘记心里的痛。不是身体痛,心里的痛就可以少几分。你比谁都清楚,就是没办法拜托这样的状态。我只能威胁你,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的手上有多少疤痕,我就掐自己几道疤,并且比你的还要深。你扭不过我,只好妥协,可并不代表心里的伤就痊愈了。
十二岁那年,阿姨要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我拉着你冷冰冰的手,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送了她到了火车站,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我们在火车站站着,火车鸣笛声渐渐消失之后,你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你说就当她随叔叔一起去了之外,此后再也没有听你说过她。看着你就像没事人似的,大家都说你心冷,可他们不知道,你每天晚上都抱着木偶,流着泪说梦话,妈妈不要走。
你开始迷上写作,你说那是爸爸年少时的梦想,你想替他实现。但你从前的世界观却坍塌了,你更多地看到这个世界不完美的地方。你笔下的故事都那么凄凉,那么令人心疼,就像你那么让我心疼。透过那些故事,大片的红罂粟盛放在我的眼前,红罂粟很美,但却是致命的。就像写作可以给你带来希望,也可以让你陷入困局,自我监禁。我很害怕你像许多文学家一样,对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失望,以自我了结的方式提出无声的控诉。
十三岁那年,爷爷去世了,你变得有些麻木了,不露悲喜。只是在爷爷下葬之后,抱着我轻轻地说,我只剩你了。你拒绝了舅舅的好意,留在了小镇,我不放心你,让你住进了我家。那些日子,我几乎对你寸步不离,我害怕你想不开,怕你就这样消失不见。
你越发地沉迷于写作,你不停滑动的笔就像针,你用它画出的线,缝补你满是伤口的心。伤口却只是被密密麻麻的线遮住了,怎么都无法愈合,甚至下针的地方又多了许多细密的伤口。
十四岁那年,你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说你在我家白吃白住。你知道我们都不介意,我爸妈甚至想收养你,你倔着性子没有答应。自从爷爷去世之后,你就再没有回过自己的家,即便你家离我家只有三分钟的路程。你宁愿相信你只是像往常一样在我家玩,等你回家了就可以见到你日思夜想的人,你只是想和我多待一会儿。
这些我都不知道,只在你留下的随笔中找到了只言片语。你多次提到想离开这个小镇,我以为你是介意那些谣言,安慰了你几句就没有放在心上了。我自诩为你最好的朋友,最了解你的人,怎么就不明白,你是真的想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个给了你这么多痛苦的地方。如果我可以早一点察觉,是不是就可以阻止你?
你想走,我根本拦不住,我一直都知道。我和你一样喜欢自欺欺人,我想只要我发现了,我就可以劝服你,你就会留下来。多少次梦里出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醒来却只有漆黑寒冷的夜,然后我就会想,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冷不冷?你从小最怕冷了,所以你喜欢抱着我睡觉,所以你最喜欢喝暖暖的野菊花茶。
“砂砂,你和我爸一样,都像大火炉。我长大了,不能再和爸爸一起睡了,就勉勉强强和你睡。不过,你的睡相太差了,必须得改。”
我夜里喜欢踢被子,妈妈每夜都来替我盖被子,但我还是经常感冒。自从你来了,再没有受过凉,就像当初在外婆身边那样。
你在一年风起时离开,告诉我来年风起会回来,可是我等了四年都没有等到你。每年风起之时,我都会泡了两杯茶等你,最后含着泪地倒掉两杯冷茶。我不是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不是没有跟你联系过,可是你变成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也从来没有回过小镇。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你会放弃写作,会因为生活所迫嫁人,还有了孩子。
我听说那个人对你并不好,没有到法定年龄就没有结婚证,不受法律保护的婚姻你只能忍,你舍不得孩子。我想去看你,你却说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我,想见我的时候会回来找我,可是我始终等不到你,茶也冷了一回又一回。
我知道你不是不想见我,而是不希望让我看到你那么狼狈的样子,不希望看到我为你难过的样子,所以我只是等着你。终于我等不到你了,我离开了小镇,离开了温暖的南方。
格格,又是一年风起时。
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来见我,是因为北方太冷吗?没关系的,我还是像一个可以取暖的火炉,我会给你泡热茶,你最喜欢的野菊花茶。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摘野菊花的场景吗?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每年还是漫山遍野地去摘野菊花,想着远方的你是否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我也走上了写作这条路,还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以为只要坚持就能看到光明,见到魂牵梦绕的你。
是年少的我们太过天真吗?可是我就那么天真地相信,我的格格不会忘记我,我的格格还会回来。
冷风里带来歌声,是周杰伦的青花瓷。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格格,又是一年风起时。
我依旧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