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知府和方之画一同走进了辕门,只见当先一座小厅,名为“修竹阁”。
黄知府道:“好名字!陈继儒有‘灯火纸窗修竹里,读书声。’句,陈子昂更有‘修竹篇’表达志向。这修竹二字,促人读书学习,再好没有。”
方之画道:“黄大人倒是和家父想到一处去了。请进。”
两人开门进去。屋内火盆烧着,暖意融融。方之画请黄知府坐了主座。他推让了一回,终究坐下了。
方之画屏退了左右弟子,道:“黄大人,你若是有话,便在此说吧。”
黄知府垂眸叹息了一声:“方掌门,我路上听你说话,实在受益良多。你说昆仑六派归并起来,都是那位营大侠的弟子创立的。那如今归为一派,也没什么困难吧?”
方之画道:“话说如此,但你知道这六位弟子为什么分开建立门派,却不在一起选出一位掌门,归做了一个昆仑派就行了?乃是这六位弟子,对师傅传授的武学,各自有一番见解。就拿我这天书派来说,我的祖父便是曾经的六位弟子之一,他坚信学到营大侠的武功精髓,必须要读书万卷,修养学识。是以天书派建派以来,一直重视弟子的学问。而另外几派,也自有一番计较。”
黄知府道:“愿闻其详。”
方之画道:“说来简单,天孙派注重人伦纲常,天枢派讲究药理穴道,天鬼派研究符文道术,天经派追求经世之学,而六派之首的天衣派独树一帜,讲究造化性格,一任随心。这种种截然不同的理解、偏见,现下已然过了百年。早就在各门派心中根深蒂固。作用在武功之上,连一路剑法也能用的毫不相同。所以,眼睛瞧着,我们乃是一母同宗的门派,实际上南辕北辙,难以一概而论啊。”
黄知府道:“那便为难了。我有一件关紧的事情,只能对昆仑六派名副其实的掌门人说出。若是方掌门只能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我这话不说也罢。”
方之画心头一动:“只能对——名副其实的昆仑掌门说?”
却说方启亮带着营花景一路走向天书派的弟子房。积雪压山,但小路都被扫的干净。细细雪屑下露出青石板的路径。方启亮道:“小师弟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到了春夏两季,我们这天书派的内院还是有许多漂亮花木的。现下大雪封山,满眼望去,就只是雪了。”
营花景抬起头,那神色之间不见了以往的怯懦犹豫,反而闪动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哀,叹道:“大雪把一切都掩埋了,不论是金尊玉贵的花朵,高风亮节的松柏,还是寻常的一株小草,瞧来都是一样的。这被大雪掩埋的天地,才算是真的公正。不分什么高下美丑,孰贵孰贱。”
方启亮道:“咦?小师弟倒是还有几分诗文功底,改日和师傅学些文章,便又是一个内外兼修的儒侠。”
营花景低下头道:“您,您别叫我小师弟,好不好?”方启亮道:“诶?这却是为什么?我没有骗你啊。我在天书派这一代弟子中,资历最高,年纪最大,人人都叫我大师兄,叫你一声小师弟,却不是匡骗你,占你便宜。”
花景道:“您人很好。我没有那个责怪的意思。可是方掌门还没说要收我做徒弟。你现下把我当做你的师弟一般对待。若是最终方掌门没有收我做弟子,我便不知道如何与你相处了。你自己也不会知道自己心中,我到底是个什么人。”
方启亮大惑不解:“这却是什么道理?师傅这样喜欢你,一定是会把你当做弟子的,你不要担心。你不喜欢我叫你小师弟,我便叫你名字吧。你名字叫做什么?”
营花景道:“我叫做营花景。”方启亮道:“花景,营花景。这个姓氏倒是少见。你是哪一个‘营’字?”营花景道:“我,我不识字。”转而想到了怀中的玉佩。伸手取了出来道:“便是这一个字了,你认识不认识?”
方启亮拿过那块玉佩,赞道:“好东西。”低头辨认上面的字迹:“营,原来是这个字。你倒是和我们昆仑六派的祖师爷姓氏一样啊。想来五百年前乃是一家。你名字叫做营花景,听来便让人想到江南草长莺飞时节,漫山花开的美好景致,你的父母定然很是爱你,希望你一生快活如意。”
营花景道:“是,想来是这样的。但是人心中愿望却往往难以实现。”方启亮道:“我便叫你花景。你就叫我一声方大哥。花景,这玉佩好好收着。虽然咱们天书派没有偷鸡走狗、手上不干净的孩子,可是小孩子觉得好玩,一时拿去玩闹也是有的。给你碰碎了便不好了。”
营花景道:“是。”想了想,怯懦的叫了一声:“方大哥。”方启亮道:“好!被人叫惯了大师兄,方少侠,这是头一回有人叫我方大哥。”说罢把玉佩还给了他。花景拿出包着玉佩的丝帕,日光流转,只见那帕子上似有细细的银丝,心头一动:“方掌门说,营雪里大侠得到了一块天书残卷,却没说那残卷现下在何处。当时方掌门对那姓韩的公子说话客气,那姓韩的眼色中却浑然不把他的客气当一回事,倒是显得理所当然。我瞧见昆仑派在武林中也不是什么一等一的大门派。至少还不如那个乞丐堆里面的什么丐帮。那天书上的武功既然如此厉害,定然不会是被昆仑派拿在了手中,否则怎能从天下第一变成了今日的样子。若是没有传给昆仑六派,那会不会,便传给了自己的孩子?”
他眼神一变,把手中的丝帕攥得紧紧的,小心收藏在了怀中。方启亮道他想念父母,也不以为意。
转而走到了弟子房左近。只见一排排精美屋舍,前面是一大片石板广场,许多弟子在上面打拳练剑,好不热闹。一个瞧着大了几岁的少年弟子正在督促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练剑。见方启亮走了过来,立即转过身来道:“大师兄!”场中孩子顿时都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身道:“大师兄!”
营花景心中暗自道:“这大师兄做的可是比张玄素公子的大师兄有面子多了。小仙女和那个叫做高明的师弟,只是关爱他,却不敬佩他。远没有方大哥这大师兄做的有面子。”这一回便想到了奚明玉,顿时心口一痛:“哎呀,小仙女,小仙女,她知道我是营花景吗?还是当我做周长君?”一时间,与老猴儿同行的日夜浮现心头,许多当时因为变故巨大想不明白的事情,此时都一一说的通了,立时心痛如绞。
方启亮拍着营花景的头道:“这位是咱们的小师——是你们大师兄我认的小弟弟。”
有个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营花景怯懦上前道:“我,我叫做营花景。”立时,便又有几个小孩子问:“怎么写的?”“你这名字可有典故?”
花景道:“我还不会写字。恐怕也没什么出处。”那小孩子立时叫道:“你长得这么大了,还不认识字,羞羞!”其余小孩子立时哄堂大笑。
方启亮道:“别笑了,别笑了,你们这些小孩儿,读的书都白读了吗?谁教你们仗着学问嘲讽别人的?是孔夫子还是孟夫子?”这些小孩子立时噤声。那最先开口的道:“大师兄,我错了。”
方启亮正要宽慰花景几句,忽然听见一声破空之声,一道银白色的连珠炮飞上了空中,却不爆炸,只是散出一片烟火。方启亮回头一看,对花景解释道:“这是咱们昆仑六派拜山的信号,发光而声小,以免出现雪崩。我去瞧瞧是哪个门派来拜山了。”转而对众小道:“瞧着点花景,都不许欺负他,特别是玄奇你。”那叫做玄奇的小孩子道:“知道啦。”
方启亮道:“继续练功,别放松。”便运起轻功,飞上了屋顶,转眼不见了。
一群孩子再度开始练剑。花景默默无语,在一边瞧着。忽然,那叫做玄奇的小孩子走上前来道:“我也不是有意嘲笑你,你别怪我。”花景立时脸红,轻声道:“我没怪你。你也没说错,我长到这样大了,连字也不认识,实在不如你们。”那玄奇更加不好意思:“你也被这样说。”
营花景道:“我,我请你教我认字,好不好。”玄奇道:“好!那自然好。我来教你认字。你回头对大师兄说,我没有欺负你,好不好?”营花景红着脸,点了点头。
方启亮一路轻功快行,转眼便见了山门。只见山道上几道身影飞驰上山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一身黑色衣袍,肩上背着一道扁担,一把大胡子,正是天鬼派掌门佘文君。他最先跃上了山门前大石,笑道:“黑佘子是第一个!”
话音刚落,身后便跟上来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肩上也是一乘扁担。那人放下扁担,拂去了身上的雪屑,冷冷道:“白雪第二个。”
随即,身后又上来了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矮胖子,他左右手各自举着一道装东西的筐子,大笑道:“钱多最慢,两位掌门的轻功实在叫人佩服。”
白雪道:“佘掌门自然很好,我便一般般了。但也不至于同钱掌门这样不继。”冷笑了一声:“算了,我们这几个,好似都不是掌门了。”
佘文君道:“诶!白雪兄弟,你何必这样酸溜溜的说话?我早就想着让昆仑山六座门派归而为一,今日皇帝老小子倒是做了我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情。这也是很好啊。”
方启亮上前一步道:“佘掌门、白掌门、钱掌门。”佘文君道:“这不是之画的大徒弟吗?”方启亮道:“是。”钱多笑眯眯道:“我们几位一起来拜山,顺便给方掌门送上一点贺礼。”方启亮道:“是。”对身后挥手道:“过来,帮几位掌门把东西抬进去。”立时走上来四个看门的弟子,各自抬着一箱子东西去了。另外有一位弟子,飞奔而去禀告掌门。
佘文君道:“好,咱们进门去吧。”说罢,当先向前走去。白雪却站在了方启亮身前,冷冷道:“你师父现在是昆仑派的掌门,你叫我们几个掌门,不怕你师父秋后算账吗?”方启亮憨厚一笑,抱拳道:“若我师父是这样的人,几位掌门便只是来问罪,却不会带上贺礼。”白雪脸上露出笑容道:“好小子!”转身进门而去。方启亮也跟在后面,进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