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峰多路险,加之大雪压山时节,道路便加倍的难走。一行人快马疾驰了一阵,过了官道,到了山脚下土路雪层上,便不敢策马太急,以免伤了马蹄。如此慢行了一晌,到了山峰回环之中。那山高雪深,南缓北陡,山上青云缭绕,不见黑黄色的土地,只有无边无尽的大雪。让人一眼瞧去,只觉得天地浩大,人生渺小。
黄知府道:“我在湟中为官多年,所到之处,却不是城中,便是乡里,这样巍峨壮观的雪山风景,却从未见过。山川美好,小的却辜负了这般的美景。失了文人风流,这便不好了。”
方之画道:“大人勤于政务,公务繁忙,这是爱民如子。为了老百姓的生计,一时之间辜负了名山大川,也是值得的。至于文人风流,诗词文章,早晚总归不耽误。不如便趁着今日的好风光,吟上几句诗来,我们这些武人也好跟着听听。”
黄知府笑道:“方掌门虽然自谦是武人,但你的书法文章,我也是知道的。”方之画心中暗自吃惊,心道:“我也不是乡里大儒,名声在外,让一位知府大人也知道了我的名字。八成就是客套话罢了。”
黄知府接着道:“吟诗一道,我本不擅长,此时更加不敢丢人现眼。只是引用前人一句咏雪的诗来给诸位共赏。”他扬起马鞭,指着远方的山和雪,吟诵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方之画道:“好诗!这一腔爱国的赤诚,委实动人心魄。”黄知府道:“方掌门,这爱国的赤诚,我们这些文人和你们江湖上的朋友都是一般的。你可千万记得。”方之画心道:“他这话中好似还有话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又不肯把话全说明白,非要到了咱们天书派才说,这之间又有什么古怪地方了?”知道询问无用,只是仔细思索。
马过了山中,再上山便困难了。几人走下马来。方之画道:“大人,我来带你一程。”黄知府道:“甚好。”转而对身后跟来的几位差役道:“雪山路险,你们先回去罢。”那几个差役面面相觑,最后齐声道:“是!”竟然转而回去了
方之画道:“不必如此。这几位兄弟,同我们一起上山去就好。”黄知府淡然道:“方掌门,有一些话,我不想让我的同僚知道。”方之画道:“咦?是什么话?”黄知府只是微笑。方之画道:“是了,您要上山再说是不是。我们这就走吧。”
高明道:“大师兄,小师姐,这位小兄弟上山恐怕要你们带路。”营花景道:“你好,我可不会你们大侠客那飞来飞去的工夫,想要上去这样陡峭的大雪山,可是十分为难啊。”高明扑哧一笑:“我可不知道你轻功高低。但便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武功好手,第一次上这昆仑雪山,没人带着,也是危险之极。这山中很多地方,现下看来平整,这乃是雪掩埋、风吹平。那雪下面都是空洞,一脚踩空了,恐怕便会顺着山坡滚下山去了。是以但凡冬天,昆仑六派来了朋友,都要咱们做弟子的亲自去接引才行。”
营花景道:“是。若是打仗,这里便是天险。易守难攻。”方之画笑道:“好!花景,你这也算是现学现用了。可惜咱们这个昆仑山不在边关要塞,寻常时候也没人打上山来。”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一眼一旁的黄知府。那黄知府却远望着远处大山,心事重重,没有说话。
方之画心道:“这人一副为难的样子,似乎便是为了我们这些武林中人的事情大是操心。咱们江湖侠客,重义轻生,不必为了一件虚妄的事情,轻易怀疑好朋友。”便道:“黄知府,咱们这就上山去吧。不管你要说的是件什么事情,我方之画都为你一力操持。”黄知府深深看了一眼方之画,道:“小的乃是读书人,但是向来羡慕先生这些武人的情谊。先生以拳拳赤子之心对待黄某人,黄某人定然不负先生的美意。”
高明道:“如此这般,掌门你便带着知府大人上山去吧。”方之画一时怔楞道:“你们要走?天衣派,天衣派现在没有一个大人,家徒四壁,何必回去。通我一道上玉珠峰去吧。”高明道:“师傅停灵在院中,此时八成已经被大雪掩埋了。我们可是一定要回去看看的。天冷肚饿,都顾及不到了。”
方之画惊道:“孔老还没下葬?”高明道:“天书派的师兄们早就把师傅的灵柩送回来啦。可是我们几个想来想去,师傅要走之前,定是要看看师兄师姐的。索性天气寒冷,尸体倒是不容易生变,也能等住。”明玉立时眼睛湿润,道:“小六儿,这可谢谢你了。我还能见到师傅最后一面,再好没有。”高明道:“可别谢我,这是咱们的几位师兄弟一起出的主意。”说罢,三人对着方之画行了一礼。便要离去。
营花景上前一步道:“小仙女!”明玉转身道:“方叔叔人很好,你跟着他同去吧。改日我再去看你。”说罢转身去了。
方之画温言看着这个小孩子,心中想道:“这孩子很是合我脾气,他现下亲人死绝了,我便收留他,认他做个弟子,也是好的。”道:“来,到我身边。”营花景惶惶走到了方之画身边,被方之画握住的肩膀。他左手带着花景,右手扶着黄知府,运气向山上去了。
花景脚下如同御风,心中忍不住想到了昔日老猴儿给他运气,叫他用轻功行走的场景。一时间心中满是时过境迁之意,丝毫不想说话。
黄知府笑道:“原来江湖大侠乘奔御风是这样的场景。古传老庄皆是侠客,现在我才信了。方掌门,原来昆仑六派不是在一座山峰之上吗?”
方之画道:“昆仑山这一说法,本是泛泛指昆仑山脉的。其中山峰极多。天衣派所在的正是昆仑山千峰之首的玉虚峰。除了玉虚峰上的天衣派,昆仑六派便都在玉珠峰的主峰或是偏峰之上了。离得便是很近了。”
黄知府道:“天衣,天衣,天衣拂石,几万年而应平,这天衣两个字,是来自佛家,来自道家,还是来自,来自——”
方之画道:“来自什么?”黄知府道:“这天衣向来指帝王身上穿着的衣服。”方之画道:“啊!你是说,这天衣派的名号可能本是哪一位君王所起?不会,不会。这名字乃是一位武林中人所起的,他虽然在一代武林中所向披靡,堪称一代宗师,可却决然不是什么帝王之尊。”
黄知府道:“所向披靡,这人可是当时的天下第一?这便十足厉害,让人心生神往。”
方之画道:“是啊,天下第一,实在让人心生神往。这人名字叫做营雪里,江湖绰号叫做雪里梅。这雪里两字取自他的名字,这个梅字则是因为这个人乃是一位行止高洁的探花郎。”黄知府道:“这人原来是一位读书人。”
方之画道:“这人本来便是一位读书人,一手文章做的极好。可惜后来被人刺瞎了眼睛。朝廷怎能让一个盲眼的人做官?是以只能在市井中厮混,靠着与人算命过了很久困苦的日子。后来这人在南疆不知道遇见了什么奇遇,竟然以中年学武之资质,学到了一身极为厉害的武功。五十二年前江湖大战,你可知道?”
黄知府道:“五十二年前?我只记得,那一年,金人大军险些开进了都城。加之两年大旱,饿殍和死尸堆得到处都是。家父每每谈及,便是一身的冷汗。”
方之画道:“便是那一年了。那一年武林中也出了一件大事,乃是一卷天书重出武林,开始不过是几卷残卷,后来修炼这几卷残卷的人都武功大涨。是以后来武林中人争抢不休,抢夺别人的残卷拼补,直到最后,四个武学高手各自得了一卷残卷。他们相互追杀,从江南一直追到了这座昆仑山上,后来便是在玉虚峰上大战三日三夜,彼此罢战。各自带着四分之一的天书离去了。这位营雪里大侠,便是这四人之一。”
黄知府道:“啊!他乃是个目盲之人,怎能与人拼杀比斗?”方之画道:“这件事情说来也是奇怪,他虽然目盲,但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说这人耳聪目明胜于常人,想来是为人练达,是以给人如此感觉。”
黄知府道:“想是如此。后来如何了?”方之画道:“后来,便是在四人罢手分离的那一夜,这位营大侠便在这昆仑山上顿悟了。骤然领悟了一套精湛的武功,便是我们昆仑派今日所用的这套功夫。他在此开山立派,门下弟子收了六个。这六个弟子后来各自把师傅的武功发扬光大,便是今天的昆仑六派了。这位营大侠的后人,开创的一派便是天衣派,是以昆仑六派,向来以天衣派为尊。天衣派两代前的掌门,便是营大侠的儿子,名字叫做营月息,他的儿子,则是拜入了这一代掌门的门下。”
黄知府道:“这位少侠叫做什么名字?”方之画道:“嗯,叫做营风辰,也是一位少年英侠,可惜英年早逝。”黄知府道:“我猜这位大侠的儿子,名字中是有一个花字的。”方之画道:“咦?这位风采兄弟却没有孩子留下。黄大人,你如何猜测这孩子名字中有一个‘花’字来着?”
黄知府笑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位大侠的子嗣,排名顺序不是便是这雪月风花吗?”方之画道:“咦?听你一说,好似真是如此,营,花。说不定便叫做营花景!花景,你说是不是?”说罢大笑,心道:“这孩子随意起了一个名字,竟然和我们昆仑六派祖师的子息大有关系,可见有缘。”花景的脸色却变了,一片的惨白,心中万千念头像流水一般过去,只觉得世界好似一个浣花幻境,一切都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
黄知府道:“和兄台说了许久,眼见便到了天衣派山门了。”方之画欣喜道:“是啊。”心中很是欢喜,大喊道:“小子们!来了客人,还不出来?”
门口有一个青衫弟子正在清扫积雪,听见这声呼唤,刚忙扔下了手中的扫帚,笑着大叫道:“师傅!师傅回来了!师傅平安回来了!”
立时,门口一阵惊动,十来个半大的孩子一起涌了上来,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各自扯着方之画的一片衣角,笑着叫道:“师傅你瘦了。”“才不是,师傅没瘦,但是黑了不少。”“师傅的胡子长出来了。”“师傅看上去心情不错。”
那个先前拿着扫帚的大弟子道:“乱叫什么!没看见有客人来吗?别围着师傅不动。”脸上却也是笑呵呵的。门中忽然又跑出来三个青年男子,笑着呼喊道:“师兄!”
方之画温柔的挨个拍着孩子们的头,道:“玩去吧!师傅要招呼客人。”又道:“黄大人,咱们先进屋去。”转而叫住了那个扫地的大弟子:“启亮,你带着这个孩子到弟子房去,这孩子初来乍到,你要好好照顾。”
方启亮道:“是。师傅,这是不是咱们新的小师弟啊?”方之画道:“啰嗦什么!”便和黄知府进门去了。
方启亮对花景道:“小师弟,跟我走吧。”花景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若有怅然的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喃喃道:“营花景,周长君。”
方启亮道:“小师弟,你说什么?”花景道:“没什么。”低下头,和方启亮一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