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霜意浓。
苏子寒亲笔休书一封，送往东域九重楼，休了未婚妻上官飞雪。
消息一传出，轰动一时。九重楼的弟子拍案而起，怒骂苏子寒薄情寡义，是一个见异思迁的登徒浪子，风流成性的卑鄙无耻小人，更有甚者扬言要为上官飞雪讨回公道，在东域设立道场，让苏子寒滚过去受死。
太虚门的弟子不服，奋起反击，指责上官飞雪红杏出墙在先，攀上其他高枝，见利忘义，简直就是狐狸精再世，这种龌蹉女子就该浸猪笼。还大赞苏子寒火眼金睛，道心稳如磐石，不为这些狐狸精所迷惑，休得好！
双方骂战不断，可始终不见两宗高层出面开口，最终不了而终。作为当事人的两人，也一声不吭，没有任何表态。
传言，上官飞雪在接到休书后，就去闭关，要冲破瓶颈，晋升小宗师。而苏子寒却优哉游哉地下了云山，在山脚那片田野旁，结庐而居。
在他结庐而居的第二日，苏东海、赵长风好李义江三位开了四重天门的当世老圣人，悄然离开太虚门，破空向东数万里，深入南海屠龙。
苏子寒亲自在草庐旁边开垦了一块地，花了三两银子跟村民买来一些蔬菜瓜果的种子，亲手挖坑种下，浇水施肥，松土拔草，一样不落下。
老曹在一旁杵着干瞪眼，几次想插手干活，都被苏子寒喝止。老曹心里哇凉哇凉的，成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几日不见那缺失的门牙。
如果被那三个老家伙知道他在旁边打秋风干看着少爷像个小农夫一样垦地种田，还不把他活生生打死！
苏子寒看出他的心事，没好气地笑骂道：“老曹，你胆子可真小，还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个大侠，我那三个爷爷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你想得那么凶。”
老曹一脸不信，心里嘀咕，少爷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见着掌门都被那三个老祖宗踹得飞来飞去吗？俺只是宗师修为，别说挨上一脚踹，就是那三个老祖宗一人吹一口气，俺也得身死道消啊。
都说豆腐砸不死人，你让那三个老祖宗拿豆腐砸你看看？
苏子寒没理会老曹这根老苦瓜，每日就起早摸黑，浇水拔草，还去找田地里的农夫请教经验，又让老曹掏钱向一户人家买了三只羊，忙完那块田里的活后，就赶着三只羊去山坡上放，羊吃草的时候，他就躺在地上，双手枕头，嘴里叼着一根枯草，慢慢咀嚼着，无聊地数着天上那一朵朵白云。
时间慢慢地走，那块地里的种子开始发芽破土，苗子嫩绿嫩绿的，苏子寒就蹲在垄沟上咧嘴笑，也只有在这时候，缺门牙老曹才开始咧嘴漏风。
一个月后的黄昏，吃过晚饭后，一老一小席地而坐在草庐门口，从门口往南望去，可以看到炊烟袅袅的村庄，天上火烧云一朵朵，下面飞过一群群归巢倦鸟。
苏子寒想起一首词，忍不住念叨：“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老曹咧嘴笑呵呵：“少爷还会作诗啊，读书多就是厉害，俺年轻那会也曾读过几本书，也会念叨几句诗，只是后来行走江湖，一心在杀人的修行上，读书念诗的功夫就落下了，不过我听得出少爷这首诗比那些声名显赫的文人大家作的狗屁不通念起来还拗口十足的诗好了百倍。”
苏子寒踹了他一脚，骂道：“你懂个屁，这不是诗，这是一首词。”
老曹讪讪笑了笑，知道自己这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了，正要谄媚几句，却突然猛地站起来，浑身气息炸开，死死地盯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草庐旁边的一人一马。
苏子寒着实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以为是遇到什么大敌，当他看清楚那不请自来的一人一马时，摆摆手，示意如临大敌准备赴死也要保护好少爷的老曹淡定，那不速之客不是什么生死大敌，不会谋财害命。
老曹半信半疑，缓缓收敛了气息，却不敢大意，依旧死死盯着那牵马缓慢走来的家伙，准备一见不对劲就立马出手。
这不速之客是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凶肉横生的中年和尚，奇怪的是，和尚左手牵马，右手提着吃了一半的烧鸡，腰间还挂着一只葫芦，即便塞着塞子，也能闻到那浓郁的酒香，和尚脸上表情也是多变，一会哭相，一会笑相，来回变换不定，状若疯癫。
这疯癫和尚看都不看如临大敌的老曹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一个宗师，都不够洒家塞牙缝，苏家小子，你老爹就这么小气？他奶奶的，这样的废物放在以往，洒家一口一个，渣都不剩，哪里还敢对洒家有敌意。”
老曹惊疑不定，数次给苏子寒使眼色，询问要不要给门主发讯号，苏子寒却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走上前来的疯癫和尚，冷笑道：“秃驴，你可是迟到了十天啊。”
疯癫和尚将手中缰绳抛给老曹，道：“给洒家的马弄点好料，再买几坛子好酒来。”
老曹看了一眼苏子寒，后者点点头，这才皱眉牵马走开。
疯癫和尚一屁股坐在苏子寒身边，苏子寒只感觉地面一震，除了自己屁股下的那方寸地完好无损，以疯癫和尚为中心，方圆一丈的地面出现恐怖龟裂，身后那座草庐也是轰隆一声倒塌，正在草庐后面喂马的老曹如惊弓之鸟。
苏子寒见到那块地里的幼苗也有所遭殃，顿时大怒，站起来一脚就踹在疯癫和尚身上，怒骂道：“死秃驴，敢坏了老子的庄稼地，老子跟你没完。”
远处的老曹见状，可是吓得脸色铁青，从气息上看，这疯癫和尚的修为至少是个圣人，至于开了几重天门，以他的眼力，看不真切。但是对方若是一怒之下灭杀他和少爷，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就在他惊恐交加时，却看到疯癫和尚没有丝毫动怒，反而是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哭相笑相变换越来越快，还张嘴吐出一口口金色的血液。
疯癫和尚似乎不想浪费自己的血，掏出一个铜钵，全数接住，又一口一口地吞回去。
苏子寒皱着眉头，瞪了疯癫和尚一眼，怒道：“要死死远点，别在这里碍眼。”说完，就急忙跑到那块被疯癫和尚一屁股毁了一半的地里，抢救遭殃的幼苗。
疯癫和尚止住了咳嗽，嘀嘀咕咕骂了几句，伸手解下腰间的葫芦，猛灌了三大口，似乎舒服了许多，才盯着苏子寒嘿嘿笑道：“三年前洒家种了一颗菩提，原想是死马当活马医，不曾打理，想不到也能生根发芽，所以啊，你这地里的庄稼也不用打理，兴许能长得好，你越打理，付出心血越多，结果可能会越失望。”
苏子寒回过头，冷笑道：“怎么，你想跟我讨债？”
疯癫和尚哈哈一笑，道：“欠债就得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苏子寒笑了，笑意渗人，“你有资格跟我讨债？我欠你一条命，你知道你欠我的是什么！”
疯癫和尚没有了笑意，脸上竟是出现短暂的正常，他深深地看着苏子寒，脸上出现了悲伤痛苦之色，随后摇摇头，哭笑相再次出现。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
许久，苏子寒整理完幼苗，重新坐回疯癫和尚身边，一把抢过疯癫和尚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大口，酒入喉生火，过喉而爆炸，一声声脆响在他体内响起，如撒豆下地。
疯癫和尚心疼地看向那酒葫芦，颇为不舍，似乎苏子寒这一口，就吃掉了他身上的一大块肉一样。
“省着点，就这么一点了，洒家都不舍得喝……”
疯癫和尚话没说完，苏子寒再次猛灌一大口，这一次，他体内出现惊雷之声，他的脸红如血魔，唯独眉心处一抹玄青独自清明，那是一道神符！
疯癫和尚看着酒葫芦，心疼得直搓手，却没有伸手去抢回，反而是脸上有一抹期待。
苏子寒怒吼一声，再次猛灌一大口，这一口下肚，他整个人燃烧起来，体表出现一层金色的火焰。那恐怖的痛苦使得他的脸极度扭曲，在他的幽府深处，一枚拇指大小的菩提子，已经破壁，有嫩绿吐出，随着这三大口酒下肚，那一抹嫩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长出了一片未成形的叶子。
与此同时，菩提子底部仅有的两根乳白色须根也是延长出去，爬上了幽府的大门。巨大的幽府大门不知厚重几何，此时在那两根乳白色须根的拉扯中，竟然缓缓移动，露出了一道细小的门缝。
这时候，他眉心处那一道玄青色神符动了，化作一道青芒，如白驹过隙，从那门缝中一闪而没。
苏子寒浑身颤抖得厉害，体表的金色火焰似乎要将他燃烧殆尽。坐在他身旁的疯癫和尚探出一只大手，轻轻按在他的天灵盖上，一道如瀑布般的真元从他掌心处落下，没入苏子寒体内。这道瀑布真元不走经脉丹田，全数冲进幽府，化作连绵春雨，灌溉着那一株菩提。
那片菩提叶子倏然展开，嫩绿吐生机。与此同时，苏子寒头顶上出现了一株高一尺的菩提幻影。而旁边的疯癫和尚头顶的菩提幻影，高达一丈！
疯癫和尚收回手掌，似笑似哭地道：“千丈瀑布化春雨，一尺菩提吐新绿，这一趟总算没白跑，那一份债，也还了一半。以神符镇魂锁命，菩提生筋长肉，就还差一把脊梁骨，洒家尽力了，就看那三个老头能不能屠龙。”
——
云山之巅，有人盘云。
苏鹤云看着山脚破败草庐前的少年，眼眶微红，他抬头望向中州方向，喃喃道：“凤凤，我们的儿子不会死，我答应过你，而且，我会让他成为最强的人。”
山脚草庐前，疯癫和尚抬头看了一眼云山之巅，目光似乎可以穿透那层层云雾，落在那道身影身上，顺着那道身影的目光，他也看向了那个方向。
随后，他脸上笑相消失，哭相一直保持，落泪无声。
